作者：李承贵
来源：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1期



摘要：不分男女老少，时不时地夹着一本《大学》，时不时地捧着一本《三字经》，似乎你不这样，就不够时尚，就不够品味，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不知从哪天起，古老的传统文化从研究室飞向了餐桌、飞向了车厢、飞向了茶室、飞向了街头，不分男女老少，时不时地夹着一本《大学》，时不时地捧着一本《三字经》，似乎你不这样，就不够时尚，就不够品味，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这可是上个世纪五四运动以来从没见过的景象！于是有人惊呼国学热来了！国学复兴的时机到了！然而，也有人表示质疑和批评。那么，在这股国学热中，究竟哪些国学内容得到了宣讲与传播？而在宣讲与传播过程中，又存在哪些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呢？
功夫、医术与文化。在国学热中，最热的可能是那些神秘的、虚假的功夫、医术和文化。从宣讲、传播的内容看，这方面内容分可为生来消极的部分与后天消极的部分。所谓生来消极的部分，就是指国学或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天生即具有消极性的内容。比如风水，风水师或专家们看风水、讲风水，主要目的不是告诉人们居家的舒适自在，而是告诉人们住宅、墓地的风水好坏会影响他们及其子孙的吉凶祸福，而这是毫无科学根据的，因而从总体上、实质上看，风水就是迷信。而典型的案例是有官员因为信奉风水，依风水而为，不仅没有好运相伴、升官发财，反而被判处死缓。再如中医，中医的价值当然不能一概否定，但当宣讲、传播者告诉你吃香灰治病、喝雨水治病，你能相信吗？此外，像谶纬迷信、鬼神观念、神医神药、巫术、星相、数术、女子裹脚等，都属于国学中生来消极的部分。所谓后天消极的部分。就是指国学中本来不属于糟粕的内容，但经过别有用心的宣讲者、传播者将其夸大、改造，为他（她）谋利服务，便成了消极的内容。比如，道士李一的神秘道术辟谷，宣称不管什么人，只要有耐力，都可以坚持5天至7天不吃饭，只喝水，不会有什么事。可是，据知情道士透露，对辟谷时间长一些的信众，要用道观秘密调配的营养水，事先秘密地用针筒打进给辟谷人喝的瓶装纯净水里，有了这种营养水，半个月不吃东西都不会有事。可见，李一正是通过不正当的方式将辟谷神秘化以达到骗人的目的。再如神医张悟本，他根据中医理论发明鸡血疗法、甩手疗法、绿豆茄子疗法等，鼓吹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允诺包治百病，让很多人迷信他的食物疗化，结果耽误了治疗，使病情加重，甚至丧失生命。可见，张悟本是通过编造中医秘方并夸大它的功能以欺骗患者。总之，在当今国学热中，不管是国学课堂，还是各类培训班，都存在传播神秘的、虚假的功夫、医术和文化现象，这种现象的存在，不仅伤害国学形象，而且伤害人们的身心
知识与故事。在国学热中，国学中的知识、故事也得到了较多的宣讲与传播。就知识而言，比如，古代历史疆域变迁、古代天文地理、古代宗教信仰、古代官僚系统结构、古代科举考试、古代文学艺术、古代书院、古代建筑、古代戏剧、古代书法与绘画、古代医药医术、古代礼仪制度等。就故事而言，有古代战争故事，如开封保卫战、岳家军大破兀术、郑成功收复台湾等；有古代帝王故事，如女皇武则天、太祖朱元璋、乾隆皇帝下江南等；有古代神话传说，如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等；有古代爱情故事，常娥奔月、牛郎织女、梁祝化蝶、白蛇传等；有古代名人故事，如屈原洞中苦读、匡衡凿壁偷光、少年包拯学断案等。没有疑问，国学中的知识和故事是国学的主要组成部分。由于国学中的知识涉及面很广，而且不需要去做很深的理解，又可以增长见识、丰富涵养，因而国学知识是很受欢迎的。而国学中的故事不仅有趣味性、神秘性，而且富有启发性，因而也是广受欢迎。因此，国学热中国学知识与故事的宣讲、介绍是极普遍的。不过，在国学知识与故事的宣讲、传播中，某些错误、消极或不健康的因素或许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比如，关于天体结构的盖天说，认为天是一个穹形，地也是一个穹形，就如同心球穹，两个穹形的间距是八万里，而北极是盖笠状的天穹的中央，日月星辰绕之旋转不息。这种知识显然已经过时，讲解这类知识必须指出它是一种过时的知识。再如，后羿射日讲的是后羿射掉九个太阳的故事，这个故事显然不是真实的，讲解者自然不能只顾渲染故事情节，也有告诉人们真相的义务。因为只有这样，宣讲、传播国学才能避免误导听众。当然，国学中的有些观念或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不真实的，但它们照样有丰富的人文意义。比如，《孔子世家》中关于孔子在卫国得不到任用后，打算西行去见赵简子，最后因为听说窦鸣犊、舜华被杀而放弃与赵简子共事的故事，就内含有深刻的人文意义。这个故事不一定是真实的，但孔子由此表达了他的理念：反对杀人，更反对残杀有恩于自己的人。这就是此故事所要阐明的人文意义。因此，在国学知识与故事的宣讲、传播中，不仅需要监督和引导，以防止传播错误的知识与故事，而且需要客观公正的态度，以避免简单地否定国学中故事的价值。
生存技巧与智慧。在国学热中，生存技巧与处事智慧是被宣讲、传播的另一重要内容。当今社会，需要处理、调适的关系很多，统而言之，有天人关系、人群关系、人己关系、义利关系等。就天人关系言，随着人类生存环境的日渐恶化，人与自然关系已成为人类生存的严峻课题；就人群关系言，在权力、利益、资源等方面怎样分享，个人优先，还是集体优先？就人己关系言，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如何协调？就义利关系言，先利后义，还是先义后利？等等。这些都是需要用智慧去处理的。于是，国学中那些被认为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的技巧与智慧被源源不断地发掘出来。比如，在各个级别、各种类型的国学班、培训班中，都开设诸如老子人生智慧、孙子兵法与管理、儒家商道、佛教与人生、中国古代交际技巧、庄子生命哲学等课程。相应的出版物则有：《生存术》、《儒商修养》、《中国人的智慧》、《向古人借智慧》，《周易人生智慧》、《道家生存技巧》、《佛教处事法则》、《儒学治世智慧》、《孙子兵法与管理》、《鬼谷子与谋略》等。由于这个层次的内容既贴近人们生活，又能很快见到成效，因而很受欢迎，喜爱这方面内容的受众相当广泛，有行政领导、企业老总、公务员、普通员工等众多群体。因而对国学的普及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但这方面内容的宣讲、传播也有值得关注的地方。比如，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积极的智慧还是消极的智慧？它本是说做人要本分，不是分内的事不要多管闲事，思不出其位，谋不出其位，行不出其位，每个人都自扫门前雪，进一步就是自私、冷漠。再如，不争，作为一种智慧，是谦虚的品质，可以保护自己，但从另一角度看，可能就是虚伪，就是缺乏勇气，就是柔弱。因此，将不争作为一种智慧宣传，需要做全面的理解。察色出言，就是看人的脸色行事，揣磨领导或他人的心理，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都属于国学中的生存技巧与智慧，但显然都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消极意义。没有疑问，生存技巧与智慧是国学中有生命力的内容之一，它的宣讲与传播对于国学的普及与发展具有重大意义。但是，国学中的技巧与智慧的宣讲与传播，绝不是告诉人们怎么投机、怎么欺诈、怎么玩弄手段、怎么忘义取利，因此，在宣讲与传播国学中的生存技巧与智慧中，不仅要做好普及工作，还需关注并解决传播、普及中出现的问题。如果国学的宣讲、介绍与传播，所告诉人们的是不择手段、察色出言、见机行事、阳奉阴违、玩弄关系、投机钻营，那不是国学的荣幸，而是国学的悲哀。因此，通过宣讲与介绍，怎样将国学中健康的智慧传递给受众，选择内容、客观讲解、正确引导、改善环境等是必须做好的基础性工作。
养生、美容与休闲。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升，随着人们工作时间的相对减少，人们有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追求生活的质量。在这样的背景下，养生、美容、休闲的追求多了起来。而国学中的养生、美容、休闲资源非常丰富。于是，在当今的国学宣讲、传播中，养生、美容、休闲的课程与书籍很受欢迎。就养生而言，不仅电视节目中有专门的养生讲座栏目，养生的书籍更是多的不可胜数，比如，《话说道家养生术》、《中国养生文化》、《养生文化宝典》、《中国古代养生术》、《佛教养生之道》、《周易与养生》、《禅与养生》等。而美容的书籍同样是琳琅满目，比如，《实用古代美容术》、《云髻凤钗》、《中国古代妆容配方》、《美人计中国古代王妃美容秘诀》等。就休闲言，休闲文化成为当今生活的时尚，城里有休闲茶座，城郊有休闲庄园，有的大学甚至开设了休闲专业。而休闲的著述也不断涌现，比如，《中国休闲文化大观》、《中国古代休闲文化传统》、《儒家思想与休闲方式》、《道家思想与休闲方式》、《佛家思想与休闲方式》等。可见，养生、美容、休闲是当今国学热中传播的重要内容。通过养生、美容、休闲的传播与介绍，国学中的养生、美容、休闲等方面的知识与技巧为人们所了解并服务于他们，国学也因此得到了普及和发展。美容、养生、休闲成为当今社会的普遍追求，说明有其存在的价值，即对人生命品质的提升具有积极意义。因为人活着，都希望青春永驻、充满活力、气质卓然。虽然这部分内容广受人们欢迎，为人们所喜好，但要注意的是，如果将这部分内容作为国学根本内容，过分夸大它的作用与意义，则是颠倒了本末。也就是说，养生、休闲、美容固然重要，但绝不是国学中的核心内容；而且，养生、美容、休闲虽然反映了人们生活水平的提升，反映了人们精神面貌的向上，而另一方面也多少反应了人们的无奈，人们一有空闲就钻进棋牌室打麻将、在会所推拿美容，虽然不是坏事，但也不能说是多么积极健康的事。因此，对于在国学热中很走红的养生、美容、休闲内容，虽然不应该制止，但也要注意宣讲、传播的尺度，不要让人们误认为国学就是养生、美容、休闲，因为这对国学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的传播与普及是不利的。
理念、精神与价值。当今社会最为现实最为严峻的问题，可能不是处事技巧、不是养生美容，更不是神秘功夫，而是信任的缺失、道德的滑坡、权力的腐败，假冒伪劣成为常态，不以耻为耻，而且弥漫于整个社会空气中。在这种背景下，有相当多的宣讲、传播国学的学者，呼吁用国学中积极的、健康的精神和理念重铸中华民族的精神，他们演讲、出书，奔走呼号。比如，儒学提倡的仁义、诚信、自强不息，道家崇尚的质朴、宽容、谦卑、自由，佛教宣扬的奉献、慈悲、度人等。这些都是国学中的根本精神、核心理念。也就是说，所谓国学的传播与普及，最需要传承的内容就是这些，最需要普及的内容就是这些，最需要发扬光大的内容就是这些；所谓国学的复兴，就是要使这些理念和精神为人们所掌握所信奉所实践。因此，在国学热中，必须坚定地、持续地、全面地、深入地宣讲、传播国学的核心理念和根本精神。但我们遗憾地发现，与这些核心理念、根本精神相比，人们更愿意接受那些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更愿意接受休闲、美容、养生等技巧，更痴迷那些神秘的功夫。你跟他们讲以义取利，他们会说我们将分文不取；你跟他们讲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他们会说我们将四大皆空；你跟他们讲谦卑，他们会说我们将被人家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你跟他们讲质朴，他们会说我们活着不是为了受穷，你跟他们讲慈悲，他们会说谁对我们慈悲？可见，在国学热中，最被忽视、最不受欢迎的内容，正是国学的根本精神和核心理念。而事实上，人们都知道，这些是应该提倡的理念与价值，但如果按这样的理念去做，他们反而难以成功。比如，儒家讲不诚无物，可是生活中，不诚者往往有物。这说明我们的社会存在某种拒绝善的潜规则，正是这些潜规则导致国学的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难以传播。因此，我们或许还必须去思考更深层的原因。总之，在国学宣讲、传播的热潮中，国学中那些积极的理念、精神与价值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播，更没有与人们的肉身融为一体，而这些正是当今国学传播与普及的紧迫任务。
可见，功夫与医术、知识与故事、养生与美容、技巧与智慧、理念与精神等是当今国学热中宣讲与传播的主要内容。通过对这些内容的宣讲与传播，国学得到了很大普及。然而我们发现，国学若要更为全面、更为顺利地传播，若要使其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真正为广大民众所接受，那么，如下问题或许是应该得到关注和解决的。首先，国学热中存在严重的鱼目混杂现象。虽然国学成了显学，虽然国学的普及迎来了非常难得的好时机，虽然国学的宣讲、传播呈全方位开展态势，但我们注意到，在国学这面旗号下，某些消极、有害的因素也堂而皇之走进了课堂、走进了电视、走向了观众，这不仅对国学自身的声誉造成了负面影响，而且损害到人们的身心健康、生命安全。因此，国学如要健康地普及、如要积极地服务于民众，就必须采取一些相应措施以改变这种状况：首先，整顿国学传播市场。对国学传播的任何场所，政府应加强管理，使其秩序化；而对那些宣扬糟粕的行为、坑人的内容，政府应坚决取缔，使其健康化。其次，当事人要自律自重。当事人包括传播者与接受者，那些传播消极因素的大师或专家，不能利益熏心，不能信口雌黄，行坑蒙拐骗之事，而应对自己的言行负责；那些接受者们也不应急功近利、唯利是图，盲目追求那些所谓解决切身利益的内容，而应理性地确定自己的需求。其三，社会与媒体的关注。对于国学热中出现的消极现象，社会不能沉默，而媒体不能违背职业操守、推波助澜。社会应营造健康向上的氛围，媒体则应弘扬科学与正义，形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之氛围。质言之，当今国学宣讲、传播中，如果要存真去伪，如果要使国学的传播与普及顺利进行并实现理想的目标，对国学市场的有效管理是很有必要的。
其次，国学热中存在明显的功利性追求。在国学热中，那些神秘功夫为什么受到人们的青睐？那些生存智慧为什么受到人们的追捧？那些养生美容技巧为什么受到人们的喜爱？而那些提升人们素质的道义、仁爱、诚信、慈悲理念与精神却很难打动人心？这是因为，绝大多数传播与接受国学的人们都是从功利出发的。从传播者的角度言，想谋取功利，从接受者言，也以达到某种目的为追求。而且这些目的非常具体。比如，宣传、兜售那些神秘功夫、医术的人们，就是希望人们能心甘情愿地交学费给他们，而求学的人们，则是希望或者治愈疾病，或者升官发财，或者多子多孙等。再如，听众对国学中的小智慧特别感兴趣，即对那些投机取巧、八面玲珑的内容非常痴迷，而对大智慧即仁、义、诚、信缺乏兴趣。为什么？因为小智慧很快可以给他们带来实际的好处，而大智慧在他们看来都是迂腐、空谈。因此，在当今国学热的背景下，我们并没有感受到因为国学的传授人们的精神境界有多少提升，并没有感受到因为国学的普及人们的生活方式有多大改进，更没有感受到国学的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参与了当代社会价值体系的重构。毫无疑问，国学传播中的这种唯功利状况不能得到改变，国学的复兴只能是黄粱美梦。
最后，国学热中传播的诸种内容不协调。所谓传播内容不协调，是指当下国学热中传播特别多、特别频繁的内容是知识故事、技巧智慧、养生美容，甚至那些神秘的功夫、医术等，而不是国学中的核心理念和根本精神诸如仁、义、诚、信等。毋庸讳言，人们希望从国学中获取丰富知识和故事以提升自己的文化修养，希望从国学中获得生存智慧以增强自己的生存能力，希望从国学获得养生美容的技巧以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是值得肯定的追求，并成为推动国学传播的重要动力。但与知识故事、技巧智慧、养生美容、功夫医术等内容相比，国学中的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则寂寞了许多。不仅在整个国学传播的大潮中，国学的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显得形影相吊，就是在具体的宣讲国学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的过程中，也常常会遭遇不解的心理、迷惑的眼神与无奈的情绪。足见国学热中国学的核心理念与根本精神的地位是何等的尴尬！然而，国学的传承、传播与复兴，根本目标并不是让人们掌握那些神秘的功夫，并不是让人们迷恋那些神奇的故事，并不是让人们醉心那些精巧的权术，并不是让人们追逐长生不老，并不要人们美艳永驻，而是希望通过系统、深入的宣传与传播，让人们理解并掌握国学中的根本精神、核心理念，并使之内化为人们的生命，以成为再造中华民族精神的积极资源。然而，当今的国学传播、推广虽然热火朝天，但国学的核心理念、国学的根本精神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与热情，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传播与普及，并没有回到人们的生活实践中，而之所以如此，在于现实，人们总是说，现实逼迫我们不讲诚信、不讲道义。这也就是说，当今的现实是人们拒绝接受国学核心理念、根本精神的客观原因，因而我们的任务，并不仅仅是国学的宣讲与传播，同时还要为国学的传播与普及创造理想的空间或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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