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的书,《论语》我用功最多。但是年龄越长,却越喜欢庄子。研究《论语》像工作,读庄子却像生活。工作用脑,生活用心。

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读柏杨,《丑陋的中国人》把中国文化说得一文不值,注《通鉴》有如骂街,骂君、骂臣、骂史官、骂文化,酣畅淋漓。后来就觉得这家伙太极端了,嗤之以鼻。没想到,这几年再回想柏杨,竟然颇为怀念。

按照柏杨的说法,中国文化就好比一口酱缸,把所有人都染成污浊的颜色。然而这酱缸却没有司马光来砸,把一切的人,染了又染。

历史上有首曲子,叫《墨子悲丝》,就说一段丝,身不由己被染了,墨子想到人,那么纯粹的人,就被社会染了,悲从中来,不禁落泪。千百年后有韩寒的《杯中窥人》,遥相呼应。这些都是窥破了中国文化一面的人。

如今,这种酱缸文化,又有进化,因为它打起了漩涡——卷了起来。

中国两千年来的文化,一言以蔽之,曰“上车文化”。简单来说,凡是没上车的,挤破了头要抢座位;凡是上了车的,关紧车门保座位。一部《资治通鉴》,歪歪斜斜两个字——“上车”。当然,一开始这车是座多人少,上车的姿态还算优雅。但凡一个朝代享了几十年太平,就开始座少人多,上车的姿态就开始难看起来。

只有人生真正到了一定的水准,才能领悟到一群人追公交的悲哀与荒谬。而生活中,不仅有追公交者,还有穿着戏服、带着微笑、迈着舞步追公交的,以期追的好看、追的出众、追的优异,这就叫内卷。 这时候我就明白庄子的价值了,他为疲于追赶的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恕不奉陪,我不跟你们玩了,我给你来个“曳尾涂中”,腿儿着——这就叫隐。

诚如北大钱理群教授所言,年轻人,你要学会自己玩。自己玩自己的,就是今天的隐。

这种归隐文化在其他文化中是否存在我不知道,但在中国,这无异于拨云见日,破波斩浪。他告诉我们,在一个内卷复内卷的文化环境中,除了带头卷和跟着卷,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不卷。而且经由千百年的文化人的努力,这种哲学居然堂而皇之成为了高雅文化,使人践行起来也颇为坦荡,少有顾虑。

我最喜欢庄子的散木寓言,就是一棵树,拒绝成为栋梁之才,长得歪七八扭,因而得以保全,没有被砍掉。他让我重新思考了我们为何而活。没有任何的卷,值得我们卷进去。张朝阳说,太努力了伤身。此言得之。

当然,我并不是主张躺平,主张颓废,我主张追寻真正的意义,以获得人生的充实感。只有拒绝卷,才能抽身做点有意义的事。毕竟,卷着卷着,一生就没了。

我中学的时候,觉得陶渊明太能苟了,他怎么不以天下为己任呢?我现在却非常佩服他,佩服他拒绝“酱缸”、拒绝内卷的勇气。今天,有人要你为五斗米折腰,明天就是四斗米,后天就是三斗米……所以,诸如庄子、严陵、陶潜这一类人,他不仅高明,还特别勇猛。要么陶渊明说自己“猛志固常在”呢?当然,隐有两种,一种是身隐,一种是心隐。身隐就是干干净净全身而退,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眼不见心不烦;心隐就是卖身不卖心,眼虽见,心不烦。——这都得修炼。

我一直觉得,年轻的时候一定要读点思想性、哲学性的作品,这当然没什么实用性价值,但却能给人智慧。今天,庄子给我们的智慧就是,如何在别人卷的时候,自己怡然自得的不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