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重传承。传不了一会,承到孙子手上就没多少东西了。

我叔常叨叨,“你爷爷一辈子就开两张方,桑菊饮,银翘散。”

当然带加减。加加减减几十张方子就出来了。当然叔没跟我讲怎样加减。

接着又说,“我就爱开三仁汤。”顺手把手机划开,翻了两张三年前的舌象出来。一个刚出ICU的患者自拍的,一付三仁汤救了过来。舌象变化非常明显,不学医的人都知道病情减轻了。

当然又是加减。也不说怎么加减。忘记了。牙根不记。不是懒,医了一辈子,多少有些厌了。

我们家六代人搞中医,轻轻松松一百年,积累了许多宝贵的临床经验。到我跟前就剩两句金玉良言。蛮尴尬的。

有一段时间寄希望于给祖师爷张仲景烧纸钱。希望老人家显些灵,在梦里跟我多讲两句什么的。

基于结果,确实不是很科学。然而我觉得还是跟虔诚度有关。毕竟有人成功了。

这位师兄家境相当不错,河北一个小城市的首富。从小跟妈妈感情特别好。二十来岁,妈妈生病,请了无数名医,医死了。

不久听说隔壁市有个神医,二话不说带着黄金去拜师。学了几年毕业了,回家跟老爸说要做医生。首富自然不许,深谙政商要结合的道理,给他买了个税务部门的公务员。

后来蒙古人围攻金朝的汴京(今天的南京),金哀宗出逃,史称“壬辰之乱”。围城期间,小小公务员小试身手,创立“补中益气汤”救了无数人,最终成为一代宗师。

他就是李东垣。

我读了很多遍《伤寒论》,实在读不懂。有师兄跟我讲要读十年,读十年就能懂。当时很信的啊。读到第三年的时候,耐不住寂寞,就去找李东垣。自然又是一个读不懂。

兴许当年烧了点纸吧。前年有一个极其偶然的机缘,现在忆起,那个激动我心的瞬间仿佛烟花在港湾冉冉升起。

一个夜雨过后的晚上,本应该来点蛙声,稻花香里说丰年什么的。窗玻璃被广场大妈舞跳得叉叉脆。搭眼扫过千年前的古文,一句话豁然跳出来,比广场大妈蹦得更恣意妄为。

宿食不消,则独右关脉沉而滑。(《内外伤辨惑论》)

三年来摸过的脉,那些没治好不知道原因的脉,那些治好了也不知道原因的脉,连同那些治好了以为知道原因的胸有成竹,噼里啪啦在斗转星移的光怪陆离中完全打碎又连成整片。

豁然明白李东垣是如何用《内外伤辨惑论》与张仲景对话的。此种体验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将要见到桃花源的“仿佛若有光”。

历代医家都在光亮后来人。

“独右关脉沉而滑”,这样的脉在临床还是很容易摸到的。为什么右关脉独滑代表宿食?左关独滑又代表什么呢?为免离题太远,暂且不谈。本文主要讲,张仲景是怎样把脉法神传给李东垣的。

阳明病,谵语,发潮热,脉滑而疾者,小承气汤主之。(《伤寒论》)

阳明少阳合病,必下利,脉滑而数者,有宿食,当下之,宜大承气汤。(《伤寒论》)

《伤寒论》写得很清楚,摸到滑脉就可以用承气汤。不管是“滑而疾”还是“滑而数”都是从血流速度的角度来看“滑”。

滑脉的形状,张仲景没有讲。或者说,已经用一个“滑”字诠释了。汉代啊,还在用竹简,就怕韦编三绝,惜墨如金是常态。

我们来看看后世医家在不差纸的情况下,怎样描写滑脉的形状。

徐灵胎的《脉诀启悟注释》,“滑脉替替,往来流利,盘珠之形,荷露之义。”这个比喻很可爱,可以看出徐老师是个文艺青年。

清代的黄琳在《脉确》里讲得很直白,“流利如珠便是滑。”

清末的康应辰在古籍《脉学探骊》写到,“往来流利,如珠应指,比拟最妙。”

由此可见,千百年来,滑脉就是一颗珠子。

白居易的名句“大珠小珠落玉盘”,又告诉我们珠子有大有小,质地更有不同。所以在伤寒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同样一个“滑”,用的方子截然不同。

伤寒,脉浮滑,白虎汤主之。(《伤寒论》)

承气的滑和白虎的滑,只在力量的差别。轻轻按上去都是一颗珠子,再加一点力,承气的珠子像是打足气的皮球,顶手,白虎汤的珠子一戳即破。

脉诊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技术活。看上去要在方寸之间了解人体内部的信息,玄幻无比。然而只要有一次切身实地的感受过这颗珠子的质地,就再也不会忘掉。

脉诊重体验,不完全像机器一样按部就班的完成采集信息的工作。理性的分析是有限的,感受可以无限,无有边界的延展开来。

品一品川上弘美在《老师的提包》的结尾。

“在这样的夜晚,我打开老师的提包,里面空无一物,唯有一个飘渺浩大的空间,延展开去……”

这是东方文化的精妙之处。探索空空如也,求意境,柳暗花明的妙不可言。

再看李东垣在《内外伤辨惑论》的两段非常精彩的脉象记录。

若不甚劳役,惟右关脾脉大而数,谓独大于五脉,数中显缓时一代。

临床偶尔会见到一些凸出皮肤的脉。肉眼都可以看到它的跳动,就像一颗豆子一样。有时在寸,有时在关,左右脉皆可见。这样的豆子按下去不会有反弹的力量。如果在右关,就是“右关脾脉大而数”。

李东垣记录的这种脉,在临床有好几种变化。单举豆子脉是为了让大家印象深刻。

如饮食不节,寒温失所,则先右关胃脉损弱,甚则隐而不见,惟内显脾脉之大数微缓时一代。

“隐而不见”用后世医家的话来讲就是“沉微”。摸到骨边才有一点点。

印象当中很深刻的两例。一位仁兄早年一次要吃二十来条大鱼。一位老人家七十来岁干农活,一次要吃五个馒头。两位的共同特点,肚大如筐。

都是吃出来的病。

老人家心脏搭桥两三回。这样的老人挺多。遇上媳妇特别孝顺,顿顿不离鸡鸭鱼肉的,越孝顺死得越早。听上去挺讽刺,背后却有着深刻的道理。

李东垣讲的两种脉跟滑脉不沾边,但说的都是脾胃状态出了问题。滑不滑的不重要,只是脾胃问题的两种表现形式。形式的不同,带来了治疗方案的不同。

推而论之,从李东垣的内伤看六经,看到的就是阳明经和太阴经。再把视角拉大,张仲景和李东垣的截然不同,一个霸道,一个王道。《伤寒论》攻邪更强,《内外伤辨惑论》侧重温补。

这是中医从东汉末年到金元,用了千年时间换来的认知。祛邪终难持久,和平才能搞发展。到了清代的医家,时间带来更大的纵深,总结得更精辟,“治外感如将,治内伤如相。”

脉象与舌象是两座非常客观的桥梁,连通古往今来的医家。

所谓神传,不过是无他手熟尔的精思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