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现在的墓地,墓碑整整齐齐就这么摆着。死亡任人窥窃。一生被肆意安放,任人意淫。但这种整整齐齐很可能又是我们最后的归宿,无能为力,并稍微有点遗憾,但其实不想反抗,死都死了,还给别人添麻烦,不划算,不踏实。生的时候住鸽子笼,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死了还方方正正,钢筋混凝土配流水线生产的锃亮锃亮的骨灰盒。这一切无论看起来多高级,不能与草木同朽,终究是一种遗憾。
我的先人们,散落在山野间。泥是泥,土是土。花是花,草是草,枯木是枯木。一到清明,孩子们就欢天喜地,漫山遍野流窜。蹲在坟前看蚂蚁,听大人闲聊,坟里那个人的趣事。饿了就吃东西,渴了就喝水。有些大人说着说着会忽然红了眼,转头看看墓碑,叹口气。有的男人蹲在草丛里抽烟,默不作声,一口,一口,又一口……但气氛终究还是欢快的,因为那人,死了好久好久。
我小时候见过两个弟兄。49年去了对岸讨生活,苦了好些年,终于有些成绩。条件允许,就回来扫墓,回来前,还捐了钱,盖了医院,修了路。很有些光耀门楣的意思。清明那天,在一个草比人高的土坡上转来转去。草太高,找不到了。弟弟在这头喊“哥啊,找不到爷爷了”。哥哥在那头哭“弟啊,爷爷不见了。”最后,兄弟二人抱头痛哭,那已经不是哭了,是嚎,干嚎。像被掏了窝的母狼发出的吼叫。后来,他们再没有回来过。听他们远房的亲戚说后来老了,再后来,也就死了。这一脉,也就断了。老人们看到无主孤坟,也会顺便祭拜,总有一句“这一脉,怕是断了”。故土,故土,之所以是故土,是因为土里埋着故人,而不是别的。没有故人的土地,跟你有什么关系。
清明是一个团聚的日子。死人和活人,活人和活人,主要还是活人。种地的张老三和部委的张大丰,清华的张二狗和蓝翔的张春晓,IBM的杰克.张和修电脑的张大旭,上市公司老总张葱和富士康的张东…这些人,对着同一个土堆,三拜九叩,寄托哀思,顺便乞求风调雨顺……这一幕,在中国的大地上年复一年,但不会一直年复一年。或许有些讽刺,但很快就没有了。很多年后,清明,如果你还活着,你可能看到一对夫妇,站在整整齐齐的墓碑前,指着照片,告诉孩子,这是你爷爷,这是你奶奶,这是你外公,这是你外婆,这是你……
一群人拜一个人,和两三个人拜一群人。这就是转型,社会最大的转型。你以为我在叙述一个事实,其实我是在说一种情感。一种老人们才懂的情感:落叶归根。与家乡的草木同朽。一件原本简单,却日渐奢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