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学生的思维止于教师的传道,他的惑能为教师所解,上课时教师提出的问题他在下课前都明白了,如果认为这就是学习,未免肤浅。
学校搞拜师仪式,我收下鲜花,对青年教师说,不要信什么师徒制、导师制,虽然不敢说是糊弄人的,但最终多流于形式;我不愿扫大家的兴,但我得告诉你:体制兴这一套,也是随俗应景;真想学点什么,只能靠自己;有点时间不必到处听课,或是寸步不离地跟一个老师听上两三年,你是教师,不是粉丝,也不是谁谁的门徒,要立足于自学,渐渐地会学;跟老教师学,未必每天去听他的课,比较有用的,是观察他业余时间做些什么,别人玩乐消遣时他在做什么,大家一窝蜂地跟风时,他又在想什么,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我说这样的话,究竟有多大作用,青年能否听得进,我没数。
我也常用类似的话劝告学生,无论如何,要多动脑筋,不要盲目跟风,不要迷信老师。大家每天坐在教室里,虽然因材施教,但教师的教学内容和教学目标是一样的,为什么对同一学科的知识,同学们的理解会出现那么大的差距?课前、课后你们是怎样度过的?
对课前预习的理解,差距很大,直到高中毕业,仍然有很多学生不明白为什么要预习(同样,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几乎不用预习),也没有反思自己的预习状态。不善于思考,也就不会学习。很多学生非常勤奋,每天用大量时间接受各种训练,如果老师没布置作业,他就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他常能在考试中考出一个比较高的分数,但很快也能把相关知识忘得一干二净,大起大落,波动很大。
他们把考试当作比武,志在必胜。有些学校特别看重考试,教室里贴满励志标语,一副不成功即成仁,血战在即壮志难酬的样子。你很难想象那是教室,以为是战场、阵地,在那里,学习不是为了获取智慧,提高思维品质,而只是为了比武较量。有老师向学生吹嘘数学复习过万题,题型全记清,1964年全国各行各业大比武,电信局查号台有人能背一万多个电话号码,这两件事有相似之处。可是,我们应当想到,记忆力强与聪明不是一回事。
从时下教育评价的表达语言观察,很多人对教师教学的认识有误,他们认准并停留在传道受业解惑上,始终没有赋予其正确内涵。最令我困惑的,是很多教师无视学生思维品质成长需要,仍然把自己当作课堂上提出问题并解决问题的人。我在从教之初也有过这种误识,但我很快发现,即使我是个有智慧的人,我的教,远不如让学生能主动地学,因为是他在受教育,我的工作是为了让他获得发展,他不是任凭我雕琢的玉石或木头,他是有灵性的人,我的任务是启思导疑,让他敢想会想。如果他们能发现并提出问题,能像我这样终日而思,寻寻觅觅,一定比我来讲述要有价值。
当年,学生评说我的课让他一切迎刃而解,有如醍醐灌顶,总能让我豁然开朗,我暗感欣慰,觉得不素餐兮。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学生并没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变得聪明,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总是没完没了地问,问出那些不是问题的问题离开了老师,离开了教室,他们茫然不知所之。他们仍然没有真正地思,当然也就不会学。
胡适和鲁迅都是了不起的教师,但风格迥异。曾有人论胡适,说他像个惊叹号,善于激励青年,而鲁迅像个大问号,总是推说不知道怎么办,逼使青年去冥思苦想。青年要奉鲁迅为导师,鲁迅则从不接受,主张让青年自己去寻找,有些言论甚至矫枉过正。
有智慧的教师在课堂上会关注启发学生自主思维,引导他们关注事物以发现问题,而不仅仅是解决难题。如果学生的思维止于教师的传授知识,止于教师的传道,他的惑(或者是教科书上的内容)能为教师所解,上课时教师提出的问题他在下课前都明白了,如果认为这就是学习,未免肤浅。
一节课,上得学生心旷神怡,上得学生如沐春风,让学生如醉如痴,渴望着下一次课,等等,都是很好的教学状态。然而,在当今,我常常想的是,怎样才能让他们在下课时满腹狐疑,满脸困惑,而且我不想告诉,即使时间充裕。
如果他在教师启发下,发现了更多的问题,而且产生了更多的疑问,这些疑问让他着迷,让他预感到虽然困难重重,但前方有无穷的趣味,值得冒险,他下课后并不感到轻松,他的潜能被激发出来了,他不满足,要去找事做这可能才是比较有意思的课。学生在课后产生了一些疑问,这些疑问令他好奇,他不得不用一些时间自行探究,找寻可能的答案,筛选信息,推理猜测,作出大致判断,并渴望去和同学交流细节,这是有用的教。影迷们常有这样的经验:一部电影情节扣人心弦,看了一遍却有很多困惑,饶有兴味地看了两三遍,想弄清故事的来龙去脉,并着急地和他人讨论,最后发现每个细节都无比精致,富有意味,这种作品,有可能被称作经典。
经历了一些冒险式的学习,有些东西才能长久地留存在记忆中,时不时地在起作用,即所谓的经验与方法。
文章来源:吴非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