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今年8月,一年一度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和艺穗节如期而至。这时的爱丁堡,还有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正在被纪念——于7月2日拉开序幕的“爱丁堡建城900周年”庆典正如火如荼地举办,从古老的皇家一英里大道到壮丽的爱丁堡城堡,从繁华的王子街到静谧的皇家植物园,都成为庆祝的舞台。而在数百个剧场空间中上演的数千个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作品,更成为观众和游客在这座古城中狂欢的理由。

歌剧更好“看”舞蹈更深刻

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去,1947年,首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在这座幸运躲过战火的古老城市中诞生。77年来,它以严格的策展机制和选品口碑而闻名,成为全球重要的表演艺术展示与交流平台之一。

今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歌剧剧目格外亮眼,包括巴黎歌剧院全新制作的《卡门》,柏林喜歌剧院的《费加罗的婚礼》,由苏格兰歌剧团在苏格兰国家博物馆里上演的沉浸式歌剧《俄狄浦斯王》,以及音乐会版歌剧《随想曲》。其中,《费加罗的婚礼》成为近十年来我在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舞台上看过的最好“看”的歌剧。

我们传统认知中的歌剧,往往重在演唱和华丽的布景,但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上演的歌剧一直求新求变,尤其注重表演。今年这版《费加罗的婚礼》将原剧的四幕划分为上下半场,舞台被分割成上下两层——上层空间简洁、现代、优雅如画廊,下层为洗衣房、厨房等组成的地下室。剧中,阿尔马维瓦伯爵、伯爵夫人等贵族阶层的主要活动空间在上层,仆人费加罗、苏珊娜等的表演场景则从下层开始。空间上的分割,一方面形成表演的对照和反差,另一方面也强调了人物身份的不同。

《费加罗的婚礼》是莫扎特的杰出作品之一,讲述在费加罗与苏珊娜的婚礼前夕,这对新人活泼又繁忙,而周遭的一切却充满变数和阴差阳错。导演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以精湛的手法和一气呵成的气势将作品挥洒而就,把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剧情,导出了《糊涂戏班》般的英式喜剧效果。剧中的歌剧演员唱做俱佳,表演极为生活化,完全没有通常歌剧表演中那种拿腔拿调的吟哦感,而是以当代的叙事状态,让古代人物活在当下。

由加拿大著名编舞家克瑞丝特·派特担任编舞,并和乔纳森·扬联合导演的舞蹈剧场《大礼堂》(Assembly Hall),以动画电影定格般的夸张肢体行动和精准的舞蹈语汇,讲述了一群想要重回中古时代的创作者在分歧与争吵中进入梦境的过程。

让舞者伴随着画外音行动,是派特的独门秘籍。利用“台中台”的设计,舞台上的现实与梦境被无缝衔接在了一起,观众会不自觉地跟随编导那看不见的指挥棒在舞台上下前后飞翔和穿越。唯美的灯光、舞美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角色,交织成强大的气场,让这场演出的每一秒钟都珍贵无比。

在美感之外,观众还可以探索更深层的主题,比如集体归属感、身份认同和个体的关系等。曾四次获得奥利弗奖的克瑞丝特·派特在这部作品中呈现的才华,再一次确认了她已成为继皮娜·鲍什和迪米特里斯·帕帕约安努之后全球顶级的编舞家。

相比之下,今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戏剧类作品则比较一般,三部“全球首演”都表现平平。其中苏格兰国家剧院《第五步》(The Fifth Step),讲述关乎男性、亲密关系和信仰的复杂故事,涉及美国的匿名戒酒会,宗教和文化背景较为晦涩难懂,虽然有曾参演电影《敦刻尔克》的明星杰克·劳登助阵,但仍然令人昏昏欲睡。

《逃离》(The Outrun)一剧改编自苏格兰记者、作家艾米·利普特洛特的同名畅销回忆录。这部书和戏剧、电影同时出现在今年的爱丁堡国际图书节、艺术节和电影节上,算是一个大热的IP。它讲述了女主人公在经历了十年的酗酒和瘾君子生活后,回到苏格兰的家乡奥克尼岛重新开始生活。但这版戏剧作品的呈现相对简单,没什么过人之处。

来自阿姆斯特丹国际剧院的《彭忒西勒亚》(Penthesilea),以特洛伊战争背景下,亚马逊女王和阿喀琉斯的神话爱情故事为主线,但过于刻意强调男女性别对立,且画面血腥。

在这些“同行衬托”下,来自秘鲁广场剧团的《哈姆雷特》的表现备受关注。这是一场非常特别的演出,它将莎士比亚原著重新构作,演员是8位唐氏综合征患者。全剧以产房中婴儿被剪断脐带的定格画面为开端,将唐氏综合征患者面对世界的困境,与奥菲莉亚和父亲、哈姆雷特和母亲的关系联系起来,赋予几位主角全新的身份认同视角。

原作中那句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To be or not to be),也被融入8位演员的说唱表演中,既能让人感受到这些行动能力受限的特殊演员的情感力量,也能看到导演和表演的设计巧思。8位哈姆雷特同台的时刻,释放出莎士比亚原作的悲剧内核——每个人都可能是哈姆雷特。

剧展组团造势新马戏“卷”出新高度

与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精挑细选”相比,爱丁堡艺穗节则广开大门、兼容并蓄,以海量吞吐的气势容纳了来自全世界60个国家的3746个剧目,在三周时间里集中上演。爱丁堡艺穗节官方统计数据显示,今年艺术节的演出剧目数量比去年增长5%,260万张的售票量比去年增长6%。观众中还包括来自64个国家的1800名产业代表和来自27个国家的900家媒体代表构成的专业观众。这些数据显示,爱丁堡艺穗节已经逐渐恢复常态。

从节目内容上看,爱丁堡艺穗节一如既往地“百花齐放”,戏剧、新马戏、舞蹈、喜剧、沉浸式、音乐剧、偶剧、行动剧场等各种类型的作品云集。艺术节期间,《List》和《Fest》等老牌杂志早早出刊,对精彩剧目进行重点介绍,刊发专访和剧评等,每周也会有各种奖项颁出。爱丁堡的大小街头和重要演出场地周围,更是被海量的海报和大型广告牌包围。随着奖项和剧评的出炉,这些海报也被手工贴上四星、五星的小纸条和简短评语,显示着该剧在演出期间收获的赞誉。

作为全球巡演剧目最多的展示平台,爱丁堡艺穗节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年有13个国家和地区以“剧展”(Showcase)的形态进行了组团式的剧目展示和推广。其中澳大利亚可算是今年的最大赢家。他们的剧展命名为“House of OZ”,12个剧目不乏精品。戏剧作品《海中好多鱼》(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以精湛的形体表演讲述了一个黑色幽默而又疯狂的故事:一个被修女和渔女救起的男人,加入了无限制捕鱼的狂潮之中,欲望令人膨胀,又令一切干涸。另一部戏剧作品《哈罗德的夏天》则以文本和表演见长,其中三个短剧都有大量台词,却因生活化的表演和引人入胜的角色呈现,使得舞台在简洁之中闪闪发光。

新马戏一向是澳大利亚的强项,此次由多次来华演出的新马戏团体“重力神话”带来的《一万小时》(Ten Thousand Hours),举重若轻地将杂技运动员的日常训练和高难度动作分解,让观众在轻松愉快观看的同时,感受到“一万小时定律”背后的勇气与汗水。剧中的互动部分也特别有趣:观众被邀请上台,用纸笔快速画出演员们的高难度动作造型,但临场挥就的简笔画难免有点走形,演员就再按照观众画作上的“设计”做出配合,调整做出新的高难度动作。观众在捧腹大笑之余,更觉其专业与体贴。

这次澳大利亚组团中最震憾的是由编舞家李维斯·马乔带来的舞蹈剧场《三联画》(Triptych)。作品实际上演的是“四联画”,四个舞蹈片断犹如四首诗作,让观众沉浸在用精致纤弱的灯光、音乐与舞蹈共同营造出的幻觉之中,一切都仿佛是梦境与光的漩涡。第二个片断“光之舞”中,由舞台上方投影仪播放的画面作为灯光,与舞者的行动交相辉映,形成奇特的视觉效果。这部作品也成为今年苏格兰舞蹈中心(Dance Base,专演舞蹈作品而且竞争格外激烈的剧场)节目册的封面作品,足见其水准。

而该作品的最后一个独舞片段,我想叫它“时光之砂”。独舞的女子带着浑身的白色粉末,搅动起时光的烟云与记忆,其美其雅,浮士德见了也要感叹一声:“真美啊,你停一停吧!”这部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而长久的印象,也是我今年在爱丁堡所看的86部作品中最喜欢的一部。

另一部精彩程度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作品,是来自德国的新马戏和舞蹈剧场相结合的《锯末交响曲》(Sawdust Symphony)。这部作品由三位爱好木工手艺活的艺术家共同呈现。在剧中,他们各有偏好,有的喜欢用钉子和锤子,有的喜欢用电动工具,有的则迷恋胶水。三位工艺狂人用大量的木块和现场手工,将各自操纵物体的热情和执著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组集合惊险与爆笑的狂想。而最终他们在梦想中的沉迷与失落,又犹如忧伤的诗歌一般,引人落泪。在原本就竞争异常激烈的新马戏领域,《锯末交响曲》达到了新的极限和可能,又一次拓展了这一艺术门类的边界。

另一部新马戏及形体剧场作品《无龙无狮》(No Gragon No Lion),是中国香港剧展“香港魂”的作品之一。它集合了拳击、武术、特技,并用现场的Beat Box代替传统打击乐,配合舞狮表演;以李小龙的文化观点作为旁白,呈现年轻一代探寻中国文化与西方表演形式融合的思考。作品最后设计了一段小朋友跟随师父亦步亦趋学习舞狮的场景,令人动容。

在英国本土作品方面,今年“创意苏格兰”剧展(Made in Scotland)精选了14部作品,我看了其中的8部,印象最深的是消失点剧团的《爱之超越》(Love Beyond)。该剧导演马修·兰顿曾经携其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作品《我心深处》两度赴中国巡演,这一次他与编剧拉梅什·梅亚潘联手,将对听障人士和痴呆症患者的关注搬上舞台,讲述老年听障人士在回忆中与早逝的爱人相聚。该剧用手语表演达成了一种独特的动人效果;对镜面和光的运用,也让舞台变化成一个深邃的时光黑洞,又惊悚,又吸睛。

寓言映照现实艺术抚慰伤痛

在爱丁堡艺穗节上,精彩的艺术并不鲜见,难得的是能在其中读出现实观照和多元表达。从最热门的性别话题、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和自我发现,到当下关于乌克兰、加沙等的世界性议题,都能在剧场当中一窥相应的表达。

今年爱丁堡艺穗节舞台上最热的主题,莫过于女性剧场。艺术节干脆用一本杂志集纳了300个由女性创作或围绕女性议题的作品,供观众选择。我有一天连续看了三个女性主题的作品,包括讲述三代女性故事的香港作品《塞壬的歌声》(Voices of a Siren),新西兰编舞家和舞蹈演员萨莎·科普兰讲述自己身体遭受创伤与自我疗愈的《会计师报价》,以及风姿绰约的女歌手莎拉·麦吉尼斯用歌声讲述的感人故事《卡巴莱》——她用动听的歌曲串烧,连缀起年轻的德里女孩经历的史诗般的生命旅行,寻找对生活的真实渴望,得出“人生就是一场歌舞晚会”的结论。

《裹尸布缝制者》(The Shroud Maker)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在加沙生活了84年、以缝制裹尸布为生的老奶奶。她讲述自己从小成为英国殖民者家庭的养女,后来又成为孤儿和难民;在难民营捡到一个小孩并养大,孩子长大、结婚、生子又死去;孙子因为目睹父亲的死而拒绝说话并选择逃离,再回来时已是哈马斯的一分子……她漫长的人生动人而又哀伤,像无数普通人一样,只能面对、接受。这部戏创作于2018年,今天看来,故事发生的地方更加伤痕累累了。

由尤内斯库的经典之作《椅子》改编而成的《重温椅子》(The Chairs Revisited),也是这样一部由于时代变迁而被重新发现的宝藏作品。它将时代背景放到了一座疫情期间实施活动限制的英国水中孤岛。结婚75年、住在黑暗小屋里的孤独老夫妇“相濡以沫”,靠互夸和讲故事取乐度日。他们想象着另一种生活状态下的巨大成功:各种大人物纷纷到访,甚至国王驾到(有趣的是,今年7月,英国国王查尔斯确实为参加爱丁堡建城900年纪念活动来了一趟);他们迎来送往,直到最后被满屋的椅子和宾客淹没,直到有人落入水中……一切荒诞的、好笑的、悲凉的、无可奈何的情感,在这个剧场空间中此起彼伏地上演,我被一种巨大的感动和共情淹没。

正如第77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主题词——“仪式使我们团结”(Rituals That Unite Us)揭示的那样,在这座只有50万常住人口的古城中,每年的艺术狂欢,让世界各地的艺术家、观众和作品聚到一起,用艺术节庆仪式来分享各自的感动、喜悦、悲伤等复杂的情感,也用人类可以抵达的艺术样貌和高度来激励和抚慰彼此。这让我们意识到,原来,世间可以有这么多的美。

在情感可以自由表达的舞台上,暴力与仇恨也就不再有容身之处。来自墨西哥的音乐剧《卡玛拉,卡玛拉》(Comala, Comala)中,主人公胡安·普雷西亚多在母亲弥留之际向她许下诺言,要向失散多年的父亲复仇。观众跟随他穿越生者和死者的世界,最终也理解、原谅了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

这部作品的音乐和表演都非常动人,颇有电影《寻梦环游记》的风格。演出结束时,当我流连于满屋的精美乐器和布景,忙着拍照时,剧中一位演员忽然用流利的中文来打招呼。一聊才知道,原来他之前是墨西哥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官员,现在则是参与这个作品创作的艺术家。那一刹那,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文化交流和艺术传播的意义。

来源: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