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上刷到一档方言节目的视频,女主持人用上海方言说:“请某大学的盛某老师上场”。当我听到姓氏中“盛”字,主持人说的读音是“成”时,心里“格登”一下,自言自语说了句:“难末讲错脱哉。”

她是讲错了。“盛”字在上海方言中有两个读音,做动词时读沪语“成”音,如“盛饭”“盛菜”等。但在姓氏中做名词时,读音却是沪语音“常”(二声),大学老师“盛某”,用上海方言讲就是“常某”。会不会市区里“盛”字只有一个读音呢?为慎重起见,我特地向从小生活在市区的语言学家刘民钢教授求证,他的回复与我的看法相同。

2021年的“笔会”上,曾发表过读史老张的美文《“校史公”笔下的复旦“列传”》(3月27日《文汇报》),也涉及到“费”姓的方言读音。作者在梳理复旦大学体育运动史时,读到佳作《体育春秋》。该文刊于《复旦同学会会刊》1935年第4卷第4期,作者署名“薇公”。文章为章回小说体,记述当年复旦与南洋(今交大)的足球“血战”,文笔幽默,读之若身临其境。读史老张很好奇,这位“薇公”是谁?他检索若干会刊后发现:“薇公”者,真名“费巩”也。虽然文中没有点出“费”与“薇”之间的方言读音关系,但我马上想到,这是《体育春秋》作者利用“费”姓在上海方言中与“薇”读音相同,加上巩、公也同音的特点,写成“薇公”作笔名的,既贴切自然,也属谐音修辞。我的推测来自于日常积累。此生我已遇到几位费姓人,最早的是在1950年代中期,上海西郊宝南乡粮站负责人,姓名费学惠,我听到大人都叫他“老惠”或“惠学惠”,这让我第一次知道姓氏中的“费”字当地是读“惠”的(与“薇”也同音)。几十年后,等我遇到第二个“费”姓人时,“惠”的读音失落,整个单位上上下下都称呼他为“老费(读沪语“浪费”的“费”音)”了。去年,参加方言录音的沈林泉老先生也告知,他家诸翟朱家泾附近有个“费更浪”的宅基,姓氏“费”一直读作“惠”,“费更浪”称“惠更浪”。只是现在年轻人少有人知道,“费”在姓氏中是读“惠”的,而“薇”现在的发音,已明显带有普通话音了。

我的姓氏“褚”也有个方言读音“次”(一声),但境遇要比“盛”“费”差,这两个姓氏再读错,只是读了两个音中的另一个罢了。而我自走上工作之路后,除了本地人,没有一个同事能用方言读准的,可能字形怪而少见,又因字形像而相混,便都另“造”了一个读音,那就是读成诸葛亮的“诸”音;而市区的朋友,则读成沪语音“自”,也不知依据在哪。与“盛”有点相同的还有“戴”字。“戴”做动词时读“dā”音,如“戴帽子”,而“戴”姓历来读“dài”音,从未有过意外。莘庄、七宝交界处有顾戴路,“顾戴”二字分别是两个姓氏地名中的第一个字,而且自1960年代筑成后,社会上也从来都是只讲“顾戴(dài)路”,三四十年前却出现了“顾戴(dā)路”读音,给人有很随意的感觉。经公交车方言报站长久使用后,现已基本代替前一种读音,就是说,原本只有一个姓氏读音的“戴(dài)”姓,开始出现了“dā”音。

有方言读音的姓氏还有,如“吴”读沪语音“鱼”,“何”读“胡”、“仇”读“求”等,而“王”字又是方言读音的另一种例子。“王”在姓氏中读wáng,但在用姓氏作村宅名、河流名时不读wáng,要读yáng。这样的村宅名、河流名,上海郊区及苏南地区很多,最典型的是浦东原来有条王(yáng)家浜,上海历代地方旧志上的记录都是王家浜,当地人从来也都读yáng家浜,倒是现在的人不知道这里的“王”要读yáng的,自说自话把它改成“姚家浜”,现在的印刷品上都是这样了。参加编撰《浦江镇志》的老王告知,他出生在浦东原杜行乡勤建村七队一个叫“yáng间里”的小村庄,这个“yáng”写出来就是“王”,也是他的姓。

姓氏的方言读音还可为学术研究提供新的角度,派点用场。“何”的普通话读音是hé,但在吴(沪)方言中的发音却和“胡”相同,就是说“何胡”不分,而且我还有清末吴语小说和上海地方旧志中“何胡”不分的书证记录。有部明代文学名著的作者之谜至今未破,我发现书中多处出现“何胡”不分的语音特别现象,既有将姓氏“何”写成“胡”,又有把“胡说”写成“何说”等。“何胡”的发音,在官话中想去甚远,怎么也不可能相混的,书中却相混了。加上书中还有官话读音不可能相混、在方言中会相混的其他例子,我把发现写成论文发表,引起关注,算是让吴方言作一点贡献吧。

姓氏的方言读音问题,可能是文献资料不多的原因吧,好像少有人关心,也从未看到过论文。其实,姓氏中的方言读音也是方言研究的一个课题,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常见,另一方面文献记载中也有,而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这一辈人不记录下来,在方言生态环境弱化的现实面前,有些资料将会消失。

作者:褚半农 公众号:6656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