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的苏州才子尤侗的《西堂全集》是部大部头的书,但其中有一本《湘中草》却不是西堂老人的作品,而是其亡友汤传楹的诗文集,乾隆时期被举报导致被禁,一并连累了《西堂全集》(江西巡抚郝硕奏《湘中草》列在“请摘燬书四十一种”,其因:“前明古吴汤传楹选。内桂枝香。词叹紫塞风。尘秋来又起等句。违碍。”)。西堂老人为了让亡友的诗文能流传百世,就一起汇入自己的全集出版了,可见尤侗是重情义的人,汤传楹是尤一生最好的朋友。可谓知己!交往极其密切,两人都才华横溢而生不逢时,在尤侗看来汤的才华更胜自己,对其非常的佩服。认为他的诗才可比杜甫和李商隐。
《湘中草》原有12卷,尤侗在明代最后一年乙酉年。本来版刻好了放在家里,后来兵荒马乱之中被盗窃了,幸好原本还在,就再重新板刻了,结果又被盗,第三次尤侗删减成6卷附刻在自己的《西堂全集》里,在康熙年间终于出版了。此时距汤去世已经快40年了。
《湘中草》集中大都是汤那种 “无病呻吟类的小资” 感怀作品,写得是不错的。
《无语》
无语对芳树,罗衣入暮寒,问愁佯不解,倚病若为欢。
炉药随香动,庭花与鬓残,闻言有新月,才一傍栏杆。
《新婚晓》
日影和烟上画梁,双鬟悄立整罗裳,传来絮语欺鹦鹉,睡足胭脂晕海棠。
扣领含羞留待束,褰帷匿笑不成妆,守宫的的争衾艳,未许人前理绣床。
集中最让我有兴趣的是那几首有关明末时事内容的诗,可见窥见当时明代覆亡之际,丧乱中信息不畅,普通的江南的士人的真实心境:他们翘首以待,忧愁焦虑,对朝廷朋党的不满,对文武官吏的腐败不作为愤怒,但是对崇祯皇帝还是抱有同情和幻想,极为期望朝廷能扫清贼氛,再致太平。因为清代文字狱的禁毁,流传下来的这样的诗词不多;这些诗词还是挺有价值的。
乱愁摇曳,叹紫塞风尘,秋来又起,为问东南形胜,凭依带水,百年武备成空纸,看新忧吾曹眼里,楼台芋瑟,边城画角,不堪生死。
(这首小词就是被巡抚郝硕挑出毛病举报的,叹什么“紫塞风尘”呀,什么“百年武备称空纸”这些就是替前明唱挽歌。)
《望京》
满目风尘不敢言,长安消息竟昏昏,当年漫羡浮东海,若个差堪寄北门。
野老尽随山鬼没,禁军尤胜夜郎尊,从来破贼还称易,何日开除朋党论。
(尤侗评语:朋党起而贼遂不可破矣,二事相因以至亡国。读此数首忠君爱国之心蔼然可见,卿谋虽文弱书生而胸中经济时于诗见一班, 如《闻边警》云:宰相仓皇传急旨,监军匍匐乞宽恩,官兵未战先邀赏,塞马频来只闭门。 《感怀》云:宦官幕下休言事,宰相门前莫上书,县官尽报蝗无害,廷尉犹称民不冤,九塞量沙中帑实,六卿聚讼直言稀,汉官参执秦时法,吴税尝因楚寇求。《病中语》云:从来白面了公事,大抵黄金结宦情,无人消得封侯印,独让君王建太平。《闲话》云:白头尚索侏儒米,黄口多求校尉兵,寄语好为天下事,勿云醇酒最多情。皆一时诗史也。《把酒》云:”清啸敢输老子兴,中书齐拜大王风,尘埃何处堪张目,拔剑出门西复东。“ 意气磊落尤露英雄本色)
《北来者争传寇氛犯阙驾欲南巡走笔志愤》二首
风鹤传来横绝淝,子规无血染征衣。敢言荧惑侵南斗,渐见 枪指北畿。
阙下佩珂连角起,关中烽燧渡河飞,可堪惊破春明梦,宦藁今朝几辆归。
北来望断雁书通,鼎沸河山一带红,无数征军回蜀道,想传烽火照秦宫。
建康风雨清尘收待,长乐莺花后乘充,自是江东多王气,不教殷浩领元戎
(尤侗评:马阮之祸烈于深源,卿谋殆有先见)
《寇氛甚恶恭闻车驾亲征敬赋》二首
一纸黄宣出紫微,羽林前殿赐鱼绯。西征露布山川动,北向铙歌宫苑辉。
阃外忽闻天子诏,行问争指圣人衣,欣看降甲齐熊耳,万户春风护驾归。
日拥銮舆出帝京,雷霆海岳扈亲征,但教李勉随行在,不需朝恩典禁兵。
万乘遥临齐解甲,九州争贡岂呼庚,方知数载逋逃寇,消得天威一震惊。
(崇祯17年初,李自成军队打到山西,有消息说崇祯皇帝想要御驾亲征,其实最后是首辅李建泰“代帝亲征”,其结果如小丑闹剧,可怜远在江南的士子们以为皇帝亲征,还幻想着“万乘遥临齐解甲,消得天威一震惊”呢。)
汤的一些思想情怀最集中表达在第六卷《闲余笔话》中,他性情率真,时有神来之笔,发人深省。
吾辈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存心事事可死,则身轻而道念自生。行事步步求生,则性善而孽缘不堕。
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非复儿女情长,执手涕泣比也。
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未免有情,感均顽艳矣。然以情之最恶者言之,不若遗老吊故国山河,商妇话当年车马,尤为悲悯可怜。
风月娟然,天下第一有情物,而于韵士美人,犹为亲近。意中尚设一佳景于此,愿与天下有情者居之。一庭一院,一花一石,一帘一几,一尘一屏,一茗一香,一卷一轴。然后一妾一婢,一丝一竹,一愁一喜,一谑一嘲。乘幸则一楼一台,一觞一咏。倦游则一枕一簟,一蝶一槐。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当此之时,只愁明月尽矣。
一日之间,人各有有,有各有时,时各有宜。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遣情宜赋诗,辅气宜酌酒,解事宜读史,得意宜临书,静坐宜焚香,醒睡宜嚼茗,体物宜展画,适境宜按歌,阅候宜灌花,保形宜课药,隐心宜调鹤,孤况宜闻蛩,涉趣宜观鱼,忘极宜饲雀,幽寻宜藉草,澹味宜掬泉,独立宜望山,闲吟宜倚树,清谈宜剪烛,狂笑宜登台,逸兴宜投壶,结想宜欹枕,息缘宜闭户,探景宜携囊,爽致宜临风,愁怀宜伫月,倦游宜听雨,元悟宜对雪,辟寒宜映日,空累宜看云,寄欢宜拾钗,挥愤宜击剑,遭乱宜学道,卧病宜参禅,疗俗宜避人,破梦宜说鬼,识此意者,一游一赏,悠然自得,何忧不合时宜耶?若予心慵手懒,身外俱空,无乎宜也。无乎宜,是以无乎不宜也。
汤25岁就死了,大都说因为明亡伤心过度而死,应该是夸张了,汤平日身体多病,国亡加上其接连丧子丧女的极痛叠加一起的。集中为亡子忘女写诔文用了很长篇幅,可谓字字血泪,可以佐证。痛惜明亡的诗篇反而不明显,不突出(如果不是被尤侗害怕而删掉了的话)。汤死第二天,他的妻子丁氏也死了。尤侗极度悲痛,他收养了汤唯一还活着的长女,把她抚养成人,多年后把她嫁个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昆山人徐文元,这个才子也不负所托,一举考上了状元。尤侗非常欣慰地写诗告慰亡友。
汤传楹的散文文笔优美,选出《首春游虎丘记》和《荒荒斋记》,一记其与尤侗春游虎丘事,一记其书斋。
《首春游虎丘记》
大荒落之岁瑞月,予偕展成有事阊门外,因呼舴艋泛虎溪。先是雨雪兼旬,春风多厉,冻阳犹滞,层阴未开。搔首中流,遥望浮图古刹,渺在烟霭,深峦宿雨,远树沉沉;而波面飘风与孤舟相逐,春寒已凄然入我襟袖矣。过白公堤,舍舟登陆,寻故道而上。于时山寂无声,游囊匿影,可中亭畔,阒如无人。
予顾而言:“兹山苦俗久矣。芳春之朝,清秋之夜,围朱捧翠,载酒徵歌,犬吠驴鸣,间不容膝。此辈俗物败意。予曾有祢生尸冢之叹。今日青山主人忽舒亲眼。幸无恶客。污我洞门。此间一片石。差许吾辈借公尘尾一挥。为山灵解秽。良云胜事!”
展成颌曰:“然乎哉。然乎哉。生公之徒,犹有存者。备问此言。故当点头而悟,吾将勒之岩下。回俗士驾,以代清耳。相与解颐”。
久之,益放步而前,时忍殿落成,得纵观鹄林鸽影之胜。炉烟之外,大千世界尽入钟磬声中,一望阴霭迷洲,冻云覆树,野天垂湿。极目平沙,虽凄风拂面而襟情孤往,弥觉神超形越。少焉,登楼凭眺,愁烟四塞,尘霾浩然,惟见荒林破屋,苍鼠往来古瓦中,其外丘垅高低松楸相接,疑有山鬼悲啸春寒,人不百年便有蔓草萦身,怪鸮来宅,斯正昔贤所云目中见此等,使人不敢不乐者也。因相对惨澹言江南愁。俯瞰层城参差,鳞次栉比。
展成语予:“此中大有泪痕,聚族而处者。人情物力大非吾与子嬉戏时所见矣。辟之十围之木,不无槎丫而上有石磴压其颠,内有蛣蚀其腹,下有樵采伤其根。风催雨磨生意都尽,不及数月童然一朽株耳。吴城十万家化为悬磬,鸠形已具。雁户方来,嗟彼贵游。朝夕徵逐,綺罗丛中,笙瑟队里,风流竞赏不减当年祸发处堂,其何甘之有?虽吾辈赋诗饮酒开口强笑,闲愁千尺与山俱高,忍向此中索佳境送日月哉?“
予曰:”唯唯,闻君笃论使人意消,虽然吾等今日一穷儒耳,措火积薪,彼贵人诚有焚身之惧。吾等芒鞋竹杖,以青山为主人,天地甚宽,安往而不得吾庐?风景不殊亦复何恨?试一顾盼中原,怨苦之气,惨动白日。有脔而兵者,有瘠而沟者,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者。父老子弟,计无复之。半乞生于潢池,而流亡刀锯之魂,率皆布袍而儒冠者,此中岂无一二早见之士,言之数年之前?伤夫!言之无益,究与卷舌者同尽耳。今吾与子寄生大江以南,遂得闭户寝息,出门登啸,终日强饭,造物之于我辈护亦周矣,恩亦厚矣。幸其无事,暂尔赋诗饮酒,消此清福,犹恨其晚,郁郁何为?且今日者吊阖庐于剑池之下,想生公于讲台之上,数千载间霸气如烟,谈宗亦烬,徒见山高水深,助吾叹息,奈何抱不给之虑,淹没清怀,痴肥者流,逝将笑汝。此间一片石尚未即生荆棘,苟荆棘之遂生,亦安能以闲愁扫除耶?然则吾两人今日为兹游也,有知愁者,吾乐与之游;有不知吾愁者,尤乐与之游。视彼大堤春风,曲江明月,徵逐于綺罗笙瑟中者,不犹为青山主人作一佳客哉!“
展成于是欣然解颜。偕辞山灵,泛舟而去。
《荒荒斋记》:
予所居书斋,仅容膝地。屋宇卑朴,墙垣窗户,都无雕垩。其中所有,止古今书数卷及笔砚一二。余物即熏炉画卷,花樽法书之类, 概不能致。每当飙风入室,案头尘埃寸湧,封积砚池书榻间。家贫不暇买童子,缚帚洒扫,时时自起执麈尾挥之,一身作仆,尚苦不给强半,颓坐尘泽中。其庭方广略如之,少加杀焉,苦通窄,不能致此君,亦不能杂植嘉树。砌上惟牡丹数种,其旁丛桂四株,大不逾檐,杂花几色,点缀曲栏。庭之东又有一隙地,植梅树三,清荫交加,枝叶相逼。此处人迹少至,当春初甦,发蕊方苞,半为飢雀粮。及暮春,青梅如豆,復剥啄殆尽,恨寒儒不能置金铃索,然未尝不为花神叹息所遭不幸。犹忆植此梅时,童然二尺余耳,曾几何时,而荫覆连墙,新绿如盖,不胜桓宣武攀條流涕之感。树下皆葛草,或云:即武侯行军时所蓄菜也,可作蔬。其英正紫,二三月时,花发满庭,缛绣可爱。斋之西又一斗室,为予藏书处,此室逼近邻家,时闻儿女嘈杂声,不可坐,曾被穿窬之警,书亦不敢藏,移贮南楼架上,彷彿王子敬惜旧青氈意也。案头聊存古书数十卷,取便翻阅。其庭亦与室等,梅一,居墙之南角,桂一,居墙之北角,旁有瘦竹六竿,小桃二树,瑞香一株,则已绿荫垂幕,庭无留日矣。西墙以木莲为衣,枝蔓絫絫如璎珞,然尚有小鸟巢其中,颇足助幽寂之赏。每当春风一拂,百草怒生,沿阶遶栏,碧我襟带,虽片光片影,辄有江南绿岸之思,不欲令伧父锄去。自庭而南为中堂,堂久圮,无力复旧观,遂夷为旷地,其庭中蔓草纠密,倍于斋前,门虽设,尚昼掩,仓苔间屐痕绝少。佳客高轩过,阍无人,莫于通者。予与知己约,须扣门,主人当出,既而至者皆扣门,仓促间剥啄声,计是故人至,遂启扉延入。自知己数人外,谨谢客,弗敢见,见亦就外室,不敢延入此斋,破我荒径。居尚侧耳,远听门外,绝无车马喧,疑此身在田舍山家,不复作城市想。恨少松涛泉瀑,吹送一窗午梦耳。主人居其中,兴至弄笔,笔倦展书,书闷坐想,想穷起步,步懒即投足木榻,渐入睡乡。梦回时,花影在窗,鸟声侵枕,辄呼晚甘侯拨,甚闷则招+生解烦。风雨之朝,芳华之旦,坐愁此室中,殊复不恶。薄暮,则束书扫砚,进登南楼,遇中怀欣畅,信手探架上书册,剪烛读之,以当夜话。每至明月之夜,倚楼吟眺,烟树惝恍,南望穹窿一带,山色有无,与云出没。北有二牖,邻百谷王先生园,与园中南有堂遥对。南有堂者,取诗南有乔木句,而乔木色指予家楼外银杏四株也。其中有红楼碧沼,细柳疎桐,四时风物,可作隔墙遥赞一助。间值风露清微,月痕入水,亦时步出斋中,空庭对影,绕树往来,或箕踞坐颓垣废址,仰天长啸,荡吾沉郁,旷然有云海情。人生百年,似此佳境,正自不可多得。 予以才疎性拙,所由不堪者,酬应人间事,因计一岁中,兀坐斯斋日,除登山临水外,踰十之九焉。然而室荒于外,腹荒于内,知我者,谓我荒斋中人;不知我者,亦谓我荒斋中人。既而叹曰,以荒士居荒斋,固其所也,何害。遂名之荒荒斋。斋虽荒,视彼荒于+宦声色、荒于酒肉货赂者,固当有辩,况今遥睇大江以北,其得筑室草间、拥书南面者,几何人?几何地哉?吾自爱吾庐而已,爰为勒铭,以志幽居之适,愿无忘此斋。时大荒落岁宿月下旬之四日。自此而后更复数年,此斋与斋中人不知何如,盖予之读书此斋者已十有四年矣。
作者:嵇建超 公众号:古人古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