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应是安放精神的无尘灯塔盛放着万丈光芒,照耀且指引着我们前行。在一个人的童年时期,灵魂的呵护至关重要,因为任何微小的摧残都有可能为这座灯塔涂抹一层厚重的灰尘,减弱其光线,阻碍其通往光明之路。心灵所受到的创伤往往会伴随着一个人生命的始终。有些人幸运,很早学会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和内心的敌人握手言和。然而,也有许多人由于童年时期所受到心理阴影较大,即使他进入成年,也不得不时刻地自我治愈。我属于不断舔舐伤口寻求慰藉的后者。
她是我的小学自然教师,中年妇女,体态丰腴,一头飒爽的短发,嘴唇左上角有一颗黑痣。她的眉毛紧促,像是随时将内心怒火发泄给学生一般恐怖。
那一年,那一天,天寒地冷,一个格外安静的午后,我坐教室中间距离老师不远不近的距离。那堂课,自然老师教我们识字。我脑袋天生不灵光,当她讲到“末”和“未“两字的读音之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分清二字在笔划上微小的差别。可是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女学生需要格外的辅导才能够顺利地完成课程任务。课堂的荣光总是属于那些尖子生!
我于是在内心默默地重复二字的读音。这时候,自然老师突然点我起立朗读课文。她当然不记得我的名字,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我想她只是心血来潮,随机地将手指向我。我站起身来,充满期待地阅读文章,全班的同学安静地听着。然而,当我正读到兴头上时,看见了“末”和“未”两字同时出现在我眼前。我第一次将二字的发音读反了。自然老师纠正了我的错误。我再一次挑战这两字,然而还是读错了。自然老师紧促的眉毛更显得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直勾勾地盯着我,长吁一口气说:“哎呀!”由于双双失误,我的大脑似乎已经停止正常工作了,像一台电脑突然卡屏,此时此刻,我内心全是对这短发老师的恐惧和班里五十人的目光。
自然老师没有就此打住,她依然要求我再次朗读一遍。我这一次尝试着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然而,我内心的紧张致使我从读第一个字就马上想到那两个相近词。我心中如蛟龙闹海般风起云涌,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每多读一字都意味着向那两字逼近一步,然而,暴风雨该来总会来的,我第三次将那两个字读错。
自然老师的表情不再是横眉冷对,怒目而视,而转为一种揶揄耻笑的态度对我说:“你看你,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学生!“全班同学听完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哄堂大笑,彻底地打破了那个午后的宁静。我将课本挡在面前以避开老师那令我寒栗的目光,更惧怕看到班里任何一个同学的笑脸。我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不敢哭出来,强忍着低下头在一片笑声中试图努力地忘记这一切。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从那种尴尬中解围出来,也忆不起自然老师是否要求我重新朗读,只知道自此以后,我有发言恐惧症。
她对我心理造成了创伤是巨大的。在之后的求学路上,每每遇到上台发言的时刻,我第一反应永远都是避开。久而久之,那个怯懦的小女孩和自然老师成为了我内心的头号敌人。我与她的战争毫无硝烟,但却旷日持久。我曾尝试以毒攻毒,即举手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可一旦老师做出任何评论都只是徒增心理阴影。
我的头号公敌一直伴随着我的学习生涯,初中,高中,大学期间,除非必要,不然我绝不接受任何超过三人以上的演讲。后来,我迈出国门,继续学业。我天真地以为,漂洋过海,迎接新环境的我会蜕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然而,事实恰好相反,我对自然老师的怨恨非但没有减少分毫,却与日俱增。在新的学习征程上,从学语言,认单词开始都太像当年学汉字的情景,我彷佛又回到了初登校园的幼年时代。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唯诺小女孩在我内心深处从未远去。现在,我竟然如此这般近距离地感受到她对我产生的负面影响。我感受到我心灵的灯塔变成了忽明忽暗的微弱光点,但前往路途却是迷雾重重。
三年的留学生活并不似在国内读大学那般可以悠闲度日。一应的考试,大小演讲,论文答辩都要求自己应付自如。于我而言,演讲才是我最大的敌人。我怎样才能够面对众人,用蹩脚带着中国腔调的英语自信演说呢?即使让我用流利的母语站在众人面前都是难于登天的。我内心想:这难道不是天方夜谭吗?是我啊!我是那个不敢说话的小女孩,学校怎么能够要求这样一个女孩去发言?与此同时又安慰自己:人只有去适应环境,而非改变环境才能够生存下去。
在留学接近尾声的第三年,教授组织一场辩论比赛。二人一组,分别作为对方辩手。所有的学生必须选择一个题目和论点,做调查资料整理成论文,然后再准备一份演讲稿与辩手进行辩论。辩论之后,由老师和班里同学自由提问,辩手负责回答。看到这个作业,我觉得我完了,这科肯定是挂定了。演讲也罢了,还需要去辩论加上现场答疑。我一直将这项艰巨的任务推到学期末,因为我欲拒绝参加辩论。
课下时间,我约教授谈论我的想法,我说,“我无法接受在众人面前辩论这项作业,我很胆怯,我能否只写一份报告而避开演讲?“教授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很和善地对我说,”所有人都很紧张,但你要学会适应,练习次数多了,你就不会胆怯了,况且我听过你演讲,我认为你很棒。“听完他的话,我内心平静了很多,因为从未有人给过我这样积极的评价,我欣喜若狂。即使如此,我也将这份作业推到了学期末,它像一块巨石般从学期开始压在我胸口直到学期结束。
离我辩论的日子一天天的接近,我默默地给自己打气,我要迎难而上。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击败那个藏在我心里的、坚不可摧的胆怯女孩。我反反复复地查资料,熟悉演讲稿,调整自己的肢体语言,对着镜子学习如何自信地讲话以确保当年的黑暗时刻不再重演。辩论当天,我自私地不顾辩手地感受对教授说我们组要在最后一个上台。
当我将我的观点阐述完毕后,教授坐在后排角落突然站起来并要求全体同学起立为我鼓掌。他说:“你们很荣幸,因为这是目前为止你们听到的最精彩的演讲。”掌声持续着,我在台上的感觉掺杂着紧张与兴奋,感动的泪水几乎要从眼眶奔涌而出。或许是长期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我竟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真实性。我扫视着所有人的目光,看到他们嘴角上扬露出欣赏的表情在双手拍打的配合下是那样的完美自然。那一刻,我真正的相信,每个人都不再是当年我坐在教室中间位置所听到的嘲笑声,而是真情流露和由衷的赞扬声。
最后一场辩论的结束也意味着这一学期的收尾。教授要求辩手们在教室外面等待,他们在里面商议打分情况。后来我的同学透露消息说:“教授跟我们商量给你额外加十分。我们都举手赞同。”
那一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悦的泪水拍打在脸上,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自然老师,我原谅了你,无论你是否知道,我不再怨恨你了。胆怯小女孩,你输了。”
胜利的果实你我都需要,像一个农民辛苦耕种一夏,等待秋天一场丰收才能挨过土地安眠的寒冬。如果没有教授对我的赞赏和鼓励,我很难赢得那个在我心中作祟的小女孩。自此以后,我不再畏惧在众人面前讲话。尽管我在开口之前还会紧张,但当我讲话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那个被掌声淹没的时刻。我能够立刻变得自信满满,抛却众人目光。
自我治愈是一个从童话故事走向严峻现实的、循序渐进的过程。每一个需要化解内心伤痛的人都需要与痛苦正面交锋然后战胜它。这并不是一个享受的过程,但良药苦口利于病,病人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