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影响深远的论题。一谈及此,人们往往首先联想到儒学,甚至将其作为形容儒学之专指。实际从哲学史上看,只有在北宋中期以后,内圣外王一词才逐渐被用来概括儒学。在此之前,它所指向的内容更为多元。本文主要探讨内圣外王的内涵与意义经历了怎样的演变过程,又是如何成为儒学之专指的。

由诸家共用转向释之主用

内圣外王一词始见于《庄子天下》篇。按其文古之人其备乎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及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之语可知,作者描述的内圣外王之道其实是一种理想型学术形态,包含了诸子百家的认知又有所超越。这就意味着,先秦时的诸子百家皆分有内圣外王之道。

在宋以前,无人以内圣外王一词来概括儒学。魏晋时,不少玄学家或道认为内圣外王是其特长。如郭象在《庄子注序》中指出,庄子虽然并未真正体会大道的根本,却对死生及内圣外王之道甚为了然。又如敦煌道教遗书《太上洞玄灵宝升玄内教经》,亦以内圣成真为要务。然而,佛教传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内圣上的优势逐渐显示出来。文献中把佛教称为内教者越来越普遍,从而对儒道(主要是儒)两家的思想建构形成较大的挑战。

普遍以内圣或内教来称呼佛教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起初,儒、释两家孰称内教孰称外教并无固定的说法,因界定标准不同,皆可指称之。若以是否外来为标准,那么称释为外、儒为内。如南朝沈约在《均圣论》中言:内圣外圣义均理一,而蔽理之徒封著外教。若以是否经世为标准,那么佛教与道教一样侧重于内修事务,故而都称为内教,儒家则称为外教。不过,在后来一段时间内,第二种用法成为了主流。

佛教在南北朝时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又因其内圣理论相对丰富与完善,在安顿人心上日益表现出优势,于是以内为佛、外为儒逐渐成为相对固定的用法,释教为内教,其经为内典。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归心》中认为,儒释两家虽然有不少相通之处,但佛学更为博大精深,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极为异,深浅不同,其论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此外,颜氏又云:内典初门,设五种禁,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到了隋唐,佛教的中国化业已完成,宗派林立,佛教称为内教已是普遍之事了。如释道宣在《广弘明集》中曰:此则内捡其心,而不缘于外境,故目其化,为内教也。以内教来称佛教的文献之普遍,也说明了当时内教一词之使用权主要在佛教。

由释之主用转向儒之主用

佛教在隋唐的成熟,渐渐造成了佛盛而儒衰的结果。对此,韩愈、李翱分别从外王与内圣上进行批评。入宋后,柳开等宋初儒者继承韩愈的思路对佛教进行激烈批评,对此,佛作出了回应。如智圆在《闲居编》卷十九中说:儒者饰身之教,故谓之外典也;释者修心之教,故谓之内典也。在此,智圆无疑将内圣视为释之擅长,而外王视为儒之特长。而后契嵩则更进一步,不仅要保持佛教的内教特色,而且要辅助儒家建立功业。对此,释悟宁在《辅教篇序》中评论说:至于所著书,乃广明外教皇极中庸之道,安危治乱之略而终导之归于无为寂默之道而痛以内教自律其身,端以俭素诚德为宿归之地,而慕梁惠约之为人也。可见,佛教已由内圣修行延及外王领域。如此立场,必然对宋代新儒家带来更大的刺激,因此建构一套在内圣外王上皆优于佛教的理论体系,就迫在眉睫了。

经过北宋五子的不断努力,一种以内圣外王为一体的新儒学理论建立了。作为理学开山祖师的周敦颐虽以孔颜乐事启迪二程,然而其学之宗旨实在于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后者为内圣、前者是外王。同为北宋五子的邵雍虽不积极入世,在安乐窝中自足常乐并自称安乐先生,但其学仍以济世为归宿,这一点从其书名《皇极经世》即可知。也正因此,程颢以内圣外王之道也揭明其宗旨。自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儒者以内圣外王来概括儒学。如二程谢良佐在《论孟精义》卷十中谓: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有内圣之德,必有外王之业。尽管朱熹不用内圣外王而用下学上达来概括儒学,但就总体而言,儒家学派力推内圣外王已是不可挡之势。如朱熹陈淳所撰《北溪字义》就认为,读书只有读到滚瓜烂熟,至是而后可与言内圣外王之道,而致开物成务之功用。牟巘《陵阳集》卷二十更直接地说:内圣外王之学号曰儒宗。这些思想直接影响了元、明、清三朝的儒者,如元苏天爵在《元臣事略》中曰:自孔子孟子没,豪杰各以其资奋,而内圣外王之学千百余年无能道之者宋儒始有以远接其端绪。明刘宗周《论语学案》认为,《论语》最后一篇《尧曰》推本君子之学内圣外王,于斯为至矣。清孙奇逢《四书近指》卷十一也说:夫子之道内圣外王修己治人之道也。类似的言论还有很多,充分表明了内圣外王已经成为儒家学说的理论宗旨。同时,从元以后儒者的论述中可知,他们对内圣外王的理论有高度自信,实已把内圣外王作为儒学的专指。

内圣外王之含义在儒学内部的演变

入宋以后,儒者们虽然大都赞同以内圣外王来概括儒学,但对内圣外王的理解在不同时期又有所侧重。大体而言,宋至晚明前强调内圣者多。例如《二程遗书》卷十五说:治道亦有从本而言,亦有从事而言。从本而言,惟从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从事而言,不救而已,若须救之,必须变。文中所谓事指外王,而本即指格君心之非,要求君臣做足内圣工夫,其事才有可靠的根基。所以,二程谢上蔡云:有内圣之德,必有外王之业。朱熹继承了这一思想,他在《晦庵集》卷十一中说:治天下当以正心诚意为本。此外,《宋元学案晦翁学案上》也记录朱熹之言:吾生平所学, 惟此四字。所谓四字指的就是正心诚意,亦即内圣之学。

尽管王阳明对朱熹有许多批评,但他在内圣外王上比朱熹更加倾向内的一面。鉴于务外而遗内之严重问题,阳明强调内在道德意识的培养是建立事功的前提。他在《传习录》中说:心者身之主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阳明立学之宗旨在于解决当时重外轻内、内外不一的问题,故而主张心即事知行合一。然而,阳明学与其他学术一样,一旦走向极端就会产生负面后果,其后学因过多地强调自我良知,导致出现学风日益空疏的弊端,由务外轻内走向务内轻外。高攀龙、刘宗周等晚明儒者面对明心见性之空疏学风,主张由虚返实,以是否经世作为衡量学术的根本,从而开启了明清儒学的实学。如高攀龙在《高子遗书》卷五中称:学问通不得百姓日用,便不是学问。因此,在面对彦文明道许康节内圣外王之学,何以后儒论学只说程朱之问时,高氏便借伊川之言说:康节如空中楼阁,他天资高,胸中无事,日日有舞雩之趣,未免有玩世意。这显然在批评邵雍重内轻外的作风。这种批评,反映了明末清初之儒者由重视内圣而转向重视外王的思想轨迹。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尽管《天下》篇所言内圣外王之道包括甚至超越了诸子百家,但宋以来的儒者之所以用此概括其学之宗旨,乃是由于需要迫切回应佛教的挑战。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在历史发展过程逐渐形成了以内圣外王专指儒学的主流,但始终有不同的声音存在。如李纯甫曰:老庄内圣外王之说、孔孟上达下学之意,明张宇初云:玄门之书千万言,内圣外王之道既备,等等。所以,我们在把内圣外王作为儒学之专指时,一定要在哲学史的视野中去理解。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宋代《大学》学及其现代价值研究(23BZX022)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四川大学哲学系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