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长命

我沈好好,是村里有名的悍妇。

被休的那日提着菜刀剃了前婆母的头发,宰了我养了一年的猪。

可我被休不足半月,媒人便寻到了我家,她要给我说门亲事。

那人是邻村的鳏夫,五年前死了女人。

他是个猎户,每每进山三五日不回家是常事,他一进山,留下家中的两个孩儿不放心,便想着要寻个人帮他照看孩儿。

「他家只他和两个孩儿,嫁过去就是你当家做主,五郎又是个贴心人,绝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的。」

听完媒人的话我立时应下了这门亲事。

和宋全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的堂屋里,堂上坐着我爹和我娘,他坐在我爹的下手,我站在我娘的身后。

宋全身材结实高大,蜜色皮肤微微泛着红。

他正襟危坐,双手搭在膝头上,脖颈微垂,我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自始至终连头也没抬过。

我一眼看去,只一颗漆黑的后脑勺。

「一年得的野物皮货可得三四十贯,大郎今年虚岁十岁,有时也会跟着我进山去,秀儿还小,但是家里的活也能帮衬着做一些的。」

宋全说罢,我娘偷偷捏了捏我的手心,她使的力气极大,捏得我生疼,我知道我娘这是满意极了。

一年收入三四十贯,村里一般人家根本比不上。

传闻宋全是个极厉害的猎手,如今看来传闻不假。

宋全进门时我就偷偷看过了,他今年二十七,一张略显方正的脸,眉眼犀利,鼻梁挺直,人显得严肃端正。

看面相就不是个刻薄人,加之他家中人口简单,除了他也只有一儿一女,我对这门婚事已经十分满意了。

毕竟一个被休回娘家的女人是不大受人待见的,爹娘兄弟的脸色都不好看,过不了几日就该随意寻个人卖了。

我爹应下了亲事,还留宋全喝了顿酒。

酒是烈酒,我爹和我弟弟轮番上阵,待走时宋全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脚步虚浮。

下酒菜是我炒的,我爹特意叫我去割了二斤肥肉,宰了家里养的老母鸡。

因我爹娘舍不得,我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这样一顿,肉一上桌,两个侄儿便藏在门外头流着口水看着。

我兄弟媳妇又骂又扯,也没将两个孩子叫回来。

宋全看见了,招手将两个孩子叫了进去,不一会儿两个侄儿便端着一碗肉眉开眼笑地回来了。

「娘,我姐是个有福气的……」

我弟媳妇看着两个孩儿狼吞虎咽地吃肉,笑着对我娘说。

我娘点了点头,看着我笑了。

我亲自送宋全出的门。

我都是被休过的人了,也没那许多讲究。

「我的名声不好。」

宋全走在前面,我离着他半步跟在他身后。

他肩膀宽阔,步子也大,先时我跟得吃力,他似乎察觉到了,慢慢放缓了脚步。

「我知道。」

「那你又为何来我家提亲?」

「那许老三不是好东西,不怪你。」

他说话时并未回头,可不知为何我就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喉头一哽,自打被休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不怪我。

旁人说也就是了,最伤人的话总是从家人口中说出来。

他们总让我「忍」,说这世上本就是以夫为天,万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说我这样的,除了许老三谁还会要?

说等老了孩子长大了,一辈子稀里糊涂也就到头了。

那可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稀里糊涂的,怎么就到头了呢?

「你挑个好日子,咱们成婚吧!」我说。

2

村里人的日子本都过艰难,正经娶妻也不会大操大办,日子定下来,好些的一顶轿子一辆牛车就拉走,再请乡亲们吃一碗熬菜,菜里有几块肥肉已算好的了。

更何况我是宋全娶的继室,谁也没想过他会大操大办。

可宋全却三书六礼,一样也没少地将我娶进了家门。

我坐在炕沿上等着宋全来掀开我头上的盖头。

盖头是宋全在镇上最好的布店买的,锦布织成,细密厚实,烛光也穿不透。

我已是第二次成亲,第一次时年少,将将满十六,曾经也是满心的期待和紧张。

我已做过六年人妇,日子艰难,早学会了镇定自若,亦学会了不过于期待。

屋外吵吵闹闹,划拳的喝酒的。

肚子有些饿,还是一早吃了碗面,口也渴得厉害。

我想自己掀了盖头寻点吃食,又想想人人都说这事儿不吉利,如此也就罢了!

宋全这般待我,若是这个不吉利只针对我倒是无所谓,若是针对他,那我如何敢试?

门被人慢慢推开了,脚步声很轻,有些踟蹰,但那人终是到了我面前。

我垂眼看着地面,眼前是一双穿了红布鞋的小脚,鞋子有些大,不合脚。

是个女孩儿,她的呼吸很轻,几不可闻。

我等着她开口。

她终是什么也不曾说,伸出一只有些冰凉的小手,将一块点心塞进了我手里,然后又转身去了。

「秀儿?」我开口叫她。

她不答我,也不曾停留,将房门打开出去了。

我将点心递到嘴边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很甜。

我有些想笑,试了试,没能成功。

我从不曾吃过这般甜的点心。

宋全进来时身上的酒味很浓,屋外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要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儿。

「二娘累了,今日就算了,待明日定然叫你们看个够。」

他说罢便将房门给拴上了。

我有些无措,闹洞房本是规矩,他竟然给拒了。

男人脚步重,呼吸也粗,他坐在我身旁时,我便觉得热。

秤杆轻轻挑起了我的盖头,烛光晃眼,我不由得伸手遮了遮。

「晃着眼了吗?」男人问我,或是因为喝了酒,声音有些哑,但好听。

我将遮光的手放下,摇了摇头。

宋全也穿着一袭红袍,他人生得魁梧且黑,一袭红袍穿在他身上不伦不类。

说实话红色并不衬他,显得他的脸颊愈发黑红了。

或是喝多了,他眼中湿润,泛着水光,眼尾微微发红,此时我才发现他原来生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瞳仁又黑,便格外清澈明朗。

一个快而立之年的男人,竟有些清澈明朗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不知我在笑什么,只是挠挠头也跟着我笑了。

一个明朗且老实的男人,顶好的。

「饿了一整日了吧?你且等一等,我看看厨下还有什么吃食。」

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后才开门出去了。

我没了束缚,站起来走了走,坐得久了,尾巴尖儿又疼,腿也麻了。

我悄悄将门开了条缝儿。

3

院儿不大,二三分地,一眼就能看到头儿。

檐下的红灯笼还燃着,可以清楚地瞧见厨房门口还有几个在洗碗的妇人。

她们说说笑笑,嗓门儿大,都在调侃宋全呢!

不一会儿宋全便端着个碗拿着双筷子出来了,他垂着头不说话,步子迈得大,没几步就到门口了。

我想退回去,已来不及了,便顺手帮他拉开了房门。

「给你端了碗面。」

他说着就将碗放在了桌上,拿着一双红筷子看着我。

就是一碗素面,我们这地儿娶妻嫁女都会做。

我确实饿了一日,不一时便将一碗面吃完了。

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床沿儿上看着我。

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还要吗?」

「吃饱了。」

「你先换衣裳,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来。」

他又端着空碗出去了。

我五岁就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了,嫁给许老三以后除了下地,喂猪养鸡,做饭刷碗,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我甚至从没有上桌吃过一顿饭,也没安安稳稳吃过一碗热饭。

不想再嫁,宋全竟亲自端了一碗饭叫我吃,他还要给我打一盆热水来叫我洗漱。

呵!

莫不是老天爷看我过去几年过得窝囊,或是我许的愿望他听见了吗?所以实在不忍才又给了我这样好的一个人吗?

这样一个人,女人走了好几年都不曾再娶,又是为的什么?

我心里有许多事儿,可今日是洞房花烛夜,不容我再想。

我的陪嫁也只两个红漆木箱,一箱是我的衣服,一箱装着两床被子。

我打开木箱取出两套细棉里衣,将我的一套迅速换上,将宋全的抚平整了放在床上。

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舍得买细棉布去做里衣的,日子难过,有时吃饱肚子都难,谁家人睡觉还穿衣服?

被子一盖,倒头就睡,哪来那许多讲究?

我也曾是这般想。

许老三一直拿这事儿讽我,说县城花楼的姑娘都不这样赤裸地躺着,后来我便用旧衣改成里衣来穿。

或是习惯了,或虽只是一件单薄的衣服,却给了我尊严吧!

我娘这次大方,做主让我扯布,我便扯了细棉布,给宋全缝了一身里衣。

「你真正是个不会过日子的,这样的细棉布不耐穿,做袄子里衬也不划算……」

我娘见我扯布,唠唠叨叨说了一堆。

后来我缝里衣也没叫她瞧。

她若是见了我用细棉布缝里衣,怕是立时会晕过去。

半两银子一匹的细棉布,我竟然敢用来做里衣?

宋全端着一盆热水回来,见我端坐在床沿上痴痴看着床上的里衣发呆便走了过来。

他伸手摸了摸炕上的里衣,又转头看看我,忽就笑了。

因离得近,我才看清他耳根子竟然是红的。

「我手粗,怕弄坏了,待我洗漱完了便换上。」

他又转身匆匆出去了,留下我一个,待我反应过来时,脸立时红透了。

他想什么呢?

4

这夜过得兵荒马乱。

我和宋全都是过来人,他该是许久没人了。

折腾了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时才让我闭眼。

我人乏得厉害,可脑子清醒极了。

脸颊还贴在男人坚硬火热的胸膛上,男人的呼吸还粗重。

他很温柔,一种和他的急切不大相符的温柔。

村里人粗俗,女人们聚在一起说闲话也没个忌讳。

偶说起床笫之事,有些夫妻相得,说此事是人间美事。

我总不懂,许老三碰我,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过了两年我怀不上,便再也不碰了。

直到今夜我终是懂了床笫之事为何是人间美事了。

原真正的男人真的是胸怀宽广,肌理分明的。

他身上散发的热气让我忍不住脸红心跳,他温柔的询问让我柔情似水。

原来我也可以是个很温柔多情的女人,我竟是到了这日才知晓。

睁眼时真正是日上三竿了,虽是秋日,可日头还有些温度。

日光透过窗帘打在我脸上,温热舒适。

院里没个人声儿,只偶尔几声鸟叫。

好似没人等着我做饭打扫,没人等我喂鸡喂猪。

好似即便我就这样睡到天荒地老也没人骂我打我。

一切竟然都是这般好。

我坐起来慢慢穿好衣服,推开房门,日光打了我满身。

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红灯笼还挂在檐下。

院子只几间屋子,水井沿儿上放着几个大木盆,盆里放满了碗筷。墙下整整齐齐垒着劈好的木柴,后院搭了个棚屋,里面摆着许多杂物,多而不乱,厨房的檐下放着许多桌椅板凳还没来得及收拾。

好几年都没女人家,能收拾成这样,可见宋全是个勤快细心的。

院墙低矮,若是眼神好,穿过院墙便能看见远处的青山。

墙外一棵杨树,叶子落了些,挂在枝头的也已金黄。

院墙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院门开着,门槛上背身坐着个女孩儿。

她穿一件红色的夹袄,头上扎着个小鬏鬏。

小姑娘背影单薄得不像话,头发亦是稀疏发黄。

她是宋全的小闺女,叫秀儿。

昨夜她送了一枚最甜的点心给我吃。

终是我起晚了,小姑娘怕都早早起了吧?我有些不好意思,端着盆子走过去叫她。

「秀儿。」

她不回头,也不应我。

我又叫,她还是不应我。

莫不是小姑娘生气了?她不愿意她爹娶妻吗?还是嫌我起得太迟了呢?

总之这世上的后娘和继子继女能相处好的并没几个。

可宋全很好,我便想待他的孩儿们好些。

我又轻轻拍了拍小姑娘单薄的背,小姑娘转身,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我。

村里的姑娘很少有生得这般白净好看的,秀儿好看得紧,只是太瘦了,脸颊上连点肉都没有。

她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起晚了。」

小姑娘抿了抿并不红润的嘴唇,轻轻地笑了笑。

她站起身,指了指我手里的盆子,又指了指厨房,做了个我看不懂的手势。

我愣了一瞬。

从没人和我说过秀儿不会说话。

媒人没说,我爹娘没说,宋全也没说。

这样一个小姑娘竟不会说话?

她见我愣着不动,脸上显出仓皇害怕来。

她还小,不懂得遮掩,转身就要往外跑。

5

我伸手扯住她瘦弱的手腕,这般纤细吗?

没娘的孩子,莫非吃不饱饭?

我冲她笑,又指了指厨房,牵着她一道儿去。

厨房一片狼藉,锅碗瓢盆堆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只是草草收拾了一遍。

昨日应当是村里的人来帮的忙,锅碗瓢盆板凳桌椅大多也该是借来的,院角的灶台一看就是新搭的。

大锅里有热水,小锅里还有一碗剩菜并一个白面馒头。

秀儿拿了水瓢从大锅里给我舀热水,小小的人儿,还没灶台高。

我蹲在檐下洗漱了,端了锅里的剩菜和馒头。

「秀儿一半,我一半。」

我将馒头掰开,递了一半给秀儿,她摆着手不接,我便塞给她,又递了双筷子过去。

剩菜该是昨天的,有肉味儿,可没见着肉。

村里人一年也吃不着几回肉,好不容易有个喜事,席上还有肉,自是将肉挑拣个精光。

秀儿安安静静地将半个馒头都吃了,菜却没怎么动。

她总偷偷看我,看起来对我十分好奇。

我说话她听不见,她打手势我又看不懂。

可她聪慧,仅凭着我的瞎比画也能看懂我要干嘛。

所以我要烧水时她已经抱好了柴火,我将锅台上的碗放到木盆里时她就往盆里舀热水,我洗完时她又烧水。

我俩配合得十分默契,一起这样干过无数次了似的。

我将所有的碗筷洗净,又和秀儿将院里的桌椅板凳擦了两遍。

好容易将厨房收拾出来,日头已经照到了头顶。

宋全和大郎去了哪儿我也不知,也没法寻去,秀儿比画了一遍,我没她那样聪慧,自己也看不懂。

又将米缸面缸翻看了一遍,只有两碗白面,做碗面吃好了。

「我们吃面?」

我指了指面缸,做了个擀面的动作,小姑娘立时便懂了,点了点头。

我擀面,秀儿便烧火。

她撑着脸颊坐在小板凳上看我,一双眼睛亮的似装着星子。

这样的孩儿总叫人心软,更何况她日后还要同我长久地相处。

「饿了?」

我总忘了她听不见,便笑着问她。

她似听懂了,摇摇头。

头上的小鬏鬏便散开了。

恰面也擀好了,我便带她去屋里梳头发。

她头上的发带不知是从哪里裁下来的一根红布条,一圈儿毛边。

我从红漆箱子找出了两根红色发带,是我出嫁前我娘给我置办的。

「秀儿喜欢吗?」

小姑娘抿着唇摇了摇头,可眼里分明写着喜欢极了。

我将她细软发黄的头发扎起来,又给她编了个小辫子。

扎好了叫她照镜子,小姑娘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她笑了笑,又哭了。

不会说话的孩子哭起来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掉泪,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人十分心疼。

我忍不住揽过她。

我懂。

我都懂。

那种小心翼翼想要得到爱,忽然得到时又不知所措的感受。

「秀儿乖,莫哭,日后我带你上街去,你想要什么发带都给你买……」

我知道她听不到,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说啊!

「二娘。」

6

宋全和大郎回来了。

他们去镇上买米买面去了。

宋全是猎户。

猎户没有地,家里的粮食便只能靠买。

「怎的哭了?」

他蹲下身看着秀儿,一边问一边打着手势。

秀儿将脸上的泪抹了,迅速打了一串手势出来。

父女两个有来有往,不知说的什么。

人既回来了,便能吃饭了。

我去厨房做饭,大郎正在檐下费力地搬一袋面呢!

他的眼睛和宋全长得像,却没宋全那样健壮的身子骨儿。

少年瘦长,一身陈旧僵硬的蓝色粗布夹袄穿在身上晃晃荡荡。

我伸手将面袋子接过去提起来,少年愣了一瞬,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

我也不说什么,将面倒进缸里又去做饭。

少年垂头站在檐下,单薄又窘迫。

我想我不该搬那袋面的。

可已然这样做了,此时后悔怎么还来得及?

大概这样年纪的少年是将脸面看得极重要的吧?

宋全说大郎已经跟着他上山打猎了,此时我却一点儿都不信了,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哪里是能上山打猎的样儿呢?

「大郎,叫你爹和秀儿吃饭了。」

少年还在檐下站着,见我叫他,点了点头。

一家人坐在檐下吃饭。

村里就是这样,没人会为了一顿饭兴师动众地跑到上房去围坐着吃。

都是檐下或院里一蹲,几口扒完了事。

「二娘,你也吃啊!今日辛苦了,我本想着早些回来收拾的,可牛车半路坏了,耽搁了些时间。」

见我端着碗不动筷子,宋全喃喃低语,说着又似羞愧还是不好意思,竟然垂下头去。

我深觉好笑,一个大男人,怎动不动就害羞起来了呢?昨夜在床上他可不这样啊!

「没事儿,都是做惯了的,再说还有秀儿帮我呢!

「吃完饭你便歇着去,我来刷碗。」

宋全几口将一碗饭吃了,端着碗进厨房舀饭去了。

洗碗吗?舀饭吗?

莫说洗碗舀饭,我见过的男人甚少有进厨房的呢!

无论春夏秋冬,忙碌闲暇,女人们除了跟着男人做活儿,家里的活儿也一点不能落下。

三更睡四更起,男人若是不痛快,要打要骂随意。

我跟着许老三时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受男人的气,受婆母的磋磨,好似都是天经地义的。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一顿饭,秀儿不会说话,大郎一看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我和宋全当着孩子们的面也不好说什么,沉默便是理所应当的。

吃完饭宋全真的去了厨下洗碗,他叫秀儿和大郎也去睡一觉,说过去几日他两个也跟着忙,都没睡个好觉,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睡好觉怎么成呢?

「二娘你也去,待晚饭做好了我叫时你们才能起。」

我总不信,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梦。

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何会有这般好的性子?为何这般细心呢?

他会疼惜孩儿,亦会疼惜妻子。

我怎么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呢?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这许多年娶不上妻?

想嫁他的人定然不在少数,他怎的就瞧上我了呢?

7

我起得本就晚,一点瞌睡也没有,可不知为何听了宋全的话就想躺在炕上。

被子是新缝的,又松软又暖和,炕是热的,即便就这样无所事事也不担心会有人来责难来咒骂。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心里踏实安稳。

我所求不多,只求踏实安稳的日子罢了!

「怎的还没睡?不困吗?」

男人就站在炕沿边垂头看我,目光温柔。

男人的轮廓深刻,眼睛明亮。

他的声音醇厚,肩膀宽阔。

「今日起得晚,睡饱了。」

我笑着答他,不知为何声音就很轻。

他脱了鞋上了炕,安静地躺在我身后。

「我看咱家后院空着,想翻一翻种点秋菜,你说好不好?」

「嗯,好。」

「待明年天暖了我便养些鸡,到时候母鸡生蛋、公鸡吃肉可好?」

「嗯!好。」

「厨房还缺个柜子,能不能打一个来?」

「好。」

「怎么就知道说好呢?」

我翻身面向他。

他笑着看我。

离得太近,我忍不住垂下了头,有些心慌意乱。

「二娘……」

他低声叫我,尾音拉得很长,微微带着喘息。

他伸手来抱我,将我牢牢地镶进了他的怀里。

我不敢动,任由他这样抱着。

可胸口疯狂地跳动,出卖了我。

「二娘别怕,我只抱一会儿。」

他并不仅仅抱了一会儿。

可见不管多么端正的男人,偶尔还是会说谎。

我睁眼时他还在我身边坐着,房里燃了蜡烛,天不知什么时候黑的。

我伸手扯过被子将头蒙住。

真是毫无定力可言,男人喘两口气就叫他予取予求。

青天白日做出此等事来,好不要脸!

可心底又觉得高兴痛快。

自许老三休了我的那日,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我把自己困在那许多条条框框里,也不见许老三对我好半分。

可见女人守着所谓本分规矩就能得男人敬重喜爱,那都是骗人的鬼话。

怎么想便怎么做,就算什么也不落,至少落个痛快啊!

男人力气大得出奇,轻易地就将我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我裹着被子坐着看他,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下了炕。

我趴在窗户上看他,外面天黑透了。

秀儿房里的灯灭了,大郎的还亮着。

他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碗热粥来坐在炕沿儿上。

「晚上熬的白粥,我也不会做旁的,你将就着吃一口。」

粥还散着热气,他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看我不张口,自己做了个张口的动作,将勺子又往我嘴边递了递。

看我张口吃下,嘴角咧开,笑了。

我裹着被子吃完了一整碗白粥,手都不曾动过。

他将碗收拾了,拧了帕子给我擦脸擦手。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垂头咬着唇不敢看他。

我多怕,怕这些好都是假的,都是一场梦,来一场风,轻轻就能吹散。

「这便算好了吗?」

「这比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还要好。」

我喃喃低语。

「男人对女人好,天经地义。」

他伸手抬起我的头来,对着我笑得憨厚温柔。

原来男人对女人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啊!

8

我看着床上摆着的箱子坛子醒不过神来。

坛子不大,里面装着黄灿灿的满满当当的一坛子铜子儿。

箱子里放着五锭十两的银子,外加一根梅花头的簪子,簪头上还镶着一枚小小的红宝石。

「这便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了,银钗是今日买的,还有这盒面脂,城里的妇人都拿它抹脸擦手呢!」

他将装面脂的盒子塞进我手中,盒子是青瓷的,入手微凉。

我长到这般大第一次见这般多的银钱,第一次摸面脂的盒子,第一次拥有一根镶着宝石的簪子。

我说这是一场梦吧?

我做梦都没做过这般的好梦。

「过个十来日我便进山去,若是运气好能猎几只好货,买了皮毛也就够咱们过个好年了。到时候再给你同孩儿们一人做一身新袄子。还是你喜欢袄裙?」

他捧着我的脸颊,问得认认真真。

我还要什么呢?

只愿这场梦不要醒就成了吧!

「二娘,日后你便管着咱家,咱们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吧!秀儿虽不会说话,可心灵手巧,你莫要嫌弃她。大郎话少,可心地纯良,也是个好孩儿,他们定然会尊你敬你,日后我们若是有了孩儿,他们也会对孩儿好的……」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眉头慢慢锁紧,声音里带着能叫人轻易就察觉的讨好。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为了自己孩儿能将自己放得很低的男人啊!

「宋全,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男人,孩儿便是我的孩儿了,你不须如此的。」

他呆呆看着我,许久后伸手将我抱进怀里。

「我想对你好,不仅仅因为孩儿。」

我也想对他好。

不知他知不知道?

过了十几日宋全要和村里的其他几个猎户进山去,我给他准备了干粮行囊,毕竟进去了不是一两日就能回来的。

他本要带大郎一起去,可我看着大郎单薄的身子,没叫宋全带他去。

这哪里是个适合进山打猎的孩儿?

我们将宋全送到了村口,纵有万般不舍,纵有千般担忧,他还是得去。

他是这家的男人,要养家糊口。

我是这家的女人,他走了,这个家便该我来担起。

趁着天还算热,我将大郎和秀儿房里的被褥拆洗了。

棉花已日久,硬邦邦的,需再弹一弹,还要在买些新的蓄上。

两个孩儿都没件合身的衣服,宋全甚至连身厚袄子都没有。

后院的地翻过了,要买菜种子。

我都不敢详细地去算,到处都得用钱。

宋全昨夜说了,叫我该花便花去,钱是赚出来的,靠省也省不出来。

只是他不需要厚棉衣,毕竟冬日又不大出门,出门他穿他的旧皮袄就是了。

他这样一说,这钱我更心疼得花不出去了。

可总不能老苦着两个孩儿吧?

我翻来嫁妆箱子,箱子里有两批棉布。

一匹蓝色的,一匹红底白花的。

宋全当初送过去的布有六七匹,我爹娘只挑了这两匹充做嫁妆。

若不是害怕旁人闲话,估计连这两匹都不愿给。

9

用蓝布给宋全和大郎做棉衣,另一匹给秀儿做身棉衣还有余。

这便省下了一笔钱来。

我在院儿里给两个孩子量身,秀儿眯眼笑着。

抱着那匹布摸了又摸。

「母亲,我有棉衣,不必做也可以的。」

我叫大郎伸开手臂,他如何也不愿。

「你若真心疼你爹,便缝身新袄子来穿。他这般辛苦,自是希望你同秀儿能过得好。再不久天就冷了,你若连件像样的袄子也没有,你爹该多难受?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同我说,若是到时你还执意不做,那便罢了吧!」

我带着秀儿进了屋,她趴在炕上看我裁衣。

我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她用手指比了个剪刀的模样,亦学着我的样子剪。

她听不见,可若是慢慢说话,她却看得懂。

「秀儿,待你爹回来,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皮子,到时给你做双小皮靴。不过我还不会做,得寻张婶子教我。

「点头啊!」

这样一大串话秀儿自是看不懂的,可我叫她点头她却看懂了,便立时笑眯眯地使劲点起头来。

这般可爱。

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稀疏的头发。

听说柏枝能生发,这些时日我便用柏枝熬了水给秀儿洗头,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儿,得有一头浓密的乌发才配她。

我未曾生育过,不知生养孩儿的难处。

可若是孩儿们都如秀儿和大郎这般,只要养得活,多生养几个也无妨。

明日一早有进城去的牛车,我要领着秀儿同大郎进趟城去。

进城的牛车需提前交了定金,一人五个铜板,每人先交两文,明日一早便去村口坐车,待到了再交剩下的三文。

我领着秀儿去宋全的表叔家交定钱,成婚没几日,村里人也不太熟,但总有人来同你说话。

村里就是这样,一年四季就这么些人,旧人看厌烦了,旧事都拿出来翻烂了,好不容易有个新鲜人新鲜事便要换着花样打听编排。

我被休的事儿十里八乡都传遍了,毕竟村里的男人哪个会随便休了媳妇儿?

娶媳妇儿那是要花钱的,休了容易再娶怕就难了。

所以许老三休了我,自然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大事儿,加之我走的那日压着婆母用刚杀过猪的刀子给她剃光了头发。

那头百来斤的猪也是我亲手杀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喷了满身。

我将那猪收拾了,分了半扇给看热闹和来找碴的许家族人,自己扛着另外半扇回了娘家。

可想而知我当日的模样有多么骇人了。

加之事情传来传去早变了样儿,宋家坳的人对我好奇便也不奇怪。

「五郎媳妇今日总算舍得出门了,我说五郎自己不出门也就罢了!竟将新媳妇儿藏着掖着不叫人看呢!原来是个这般齐整的娘子啊!」

说话的是宋全的三表婶儿,定钱是要给她的。

我垂着头装羞怯,毕竟我生的是齐整的,远没到需要藏着掖着的地步。

她这话头里有话,约是想说我将宋全诱得这些时日不出门了吧?

10

「三婶儿,我明日同两个孩儿进趟城去,这是定钱。」

我将钱递过去,她伸手接过,放在手里掂了掂放在了桌上。

几个铜子儿罢了!又不是银子,还需量一量有几两重吗?

「五郎命苦,父母去得早,也没个兄弟姐妹帮衬,好不容易娶了个贤妻,不想又是个病身子,每天药罐子不倒,生下的两个孩子身子也没一个好的,五郎辛辛苦苦赚的银钱就这样填了无底洞,到头来人还是没留住。我们原本想着五郎怕是不会再娶了,谁知怎的忽地又娶了新媳妇儿。

「你也莫怪婶娘话多,过日子还是节省些好,你看咱宋家坳的女人,多是一年半载才进趟城,城里的东西可贵着呢!你刚才进门几日?五郎不容易,你……」

「三婶儿的话是有些多了。」我盯着三婶娘说道。

我原想忍一忍便罢了!

可她说起秀儿的娘和两个孩儿的语气实在叫人厌烦。

村里的妇人甚少有生得如三婶娘这般圆润魁梧的,毕竟家家都只是将将能吃饱肚子。

可三婶娘生了五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城里铺子做工,三儿子就是赶牛车的,四儿子五儿子并着家里的五个儿媳妇和孙儿们种地。

听说儿子们赚的和地里产的银钱都在她身上,她每日什么活儿也不干,只在家里吃喝睡觉数钱。

本就是个矮个儿,人又黑胖,往椅子上一坐,真正的半截水缸。

她本就脸黑,听了我说的话却更黑了三分,下巴上的肉颤了颤,又要开口,却被我先截住了。

「宋全尽心尽力地给大郎他阿娘治病有什么错处?恰能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我家两个孩儿身子怎就不好了?秀儿心灵手巧,大郎聪慧孝顺,他们的爹辛辛苦苦赚的钱不给他们花要给谁去?

「宋全若是不再娶了,这两个孩儿谁来照拂?我听宋全说了,这些年他只要进山去便将两个孩儿托付给本家人照看,可这照看也不是白照看的,可是每次都给了银钱的。

「看看两个孩儿,一个头发枯黄,一个瘦得穿衣都晃荡。孩儿们的衣服听说也是各家的婶娘和嫂嫂们帮着缝的。不若婶娘去将本家的婶娘和嫂嫂们都请来算算账?

「看看宋全给的银钱够不够你们将两个孩儿照看成这个模样?我的名声想必婶娘也听过,我今日说的话婶娘也去各处传一传,就说我说了,过去各位收了宋全多少银钱又是如何照看两个孩儿的事,我便不再提了。

「日后这两个孩儿便是有娘的人了,若谁还想着要说我们家的闲话,占我们家的便宜,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我站起身来,伸手将桌上的铜钱拿了回来。

她家的牛车不坐也罢!

「你这妇人,胡说什么……」三婶娘结结巴巴。

「啊差点忘了,宋全说您家去岁娶小儿媳同他借过三两银子,我看三婶娘家的日子过得比我家强多了,今日就将这钱一并还我吧!」

我朝她伸出手去。

11

「我何时借过……」

「宋全憨厚良善,却并不是傻子,各家写的欠条儿都在我家的小木箱里收着呢!那上面可有三婶娘按的手指头印,婶娘若是不认,我便送到官府去叫官老爷们认一认。

「宋全不来要,是看在亲戚的面儿上不好开口,我同你们可没什么干系。婶娘是将银子还了,还是要我明日拿着欠条去衙门?」

三婶娘站起身来,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我,可她人矮,毫无气势可言。

我将胸脯往前挺了挺。

「婶娘没听说我拿杀猪刀帮人剃头的事儿吗?」

她立时偃旗息鼓,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就捏着些散碎银子出来了,她不情不愿地将银子递到我手里。

「五郎这是娶了个活夜叉啊……」她嘀咕道。

「这银子我回去称一称,若是不够,我还来。婶娘顺便帮忙散一散,叫欠了我家银钱的都来还一还。真穷的也就罢了!若是家里有钱藏着不还的,便别怪我心狠手辣。待过完年我要送大郎读书去,欠我家的,要一文不少地还来。」

我牵着秀儿的手往外走。

「读书?想瞎了你的心了,你以为那书是谁都能读得的?一年仅束脩就要多少银钱你可知道?一个后娘,演得像真的一样,还读书……」

我将三婶娘的叫骂声抛在了身后。

她家的一个孙子就在城里读书,怎的她家的读得?我家的就读不得?

大郎的屋子我也没进去过,毕竟是个男孩儿且已大了,我进他的屋不方便。

他内向少语,除了做些家事就总在屋里待着,先时我并不知晓他在屋里做什么。

可前日天儿好,秀儿给他开窗通风,我看他桌上放着两本书,我不认字儿,不知是什么书,可那两本书已旧得不成样子,可见他是在时常翻看的。

我就说这孩儿不是个上山打猎的料儿,不想他竟然喜欢读书吗?

那便读吧!

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呀!

不想大郎竟在三婶娘家的院墙外站着,这孩子高瘦,衣服又不合身,晃晃荡荡挂在身上。

见我和秀儿出来,他动了动嘴,似要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牵着秀儿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

村里院墙低矮,三婶娘嗓门这般大,邻居约都听到了,他也该是听到了吧?

「母亲,我来寻你……」

「你是想说你明日不同我们进城去了?叫我不用交你坐牛车的定钱了吧?」

「不是,我是想说要和你们一道去的……」

「现在就是你想去,明日我们也去不得了,你看,我将你三奶奶给得罪了。」

……

瞬间又安静下来了。

天黑得很快。

宋全不在,我和秀儿一起睡。

她躺在炕上,我将水盆放在椅子上给她洗头发。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安静地看着我,过一会儿便用细瘦的手指来勾我的,我轻轻用手指拉住,她便无声地笑着。

她有个娃娃,白布缝的,上面用线绣了眉毛鼻子嘴巴和漆黑的头发,她每日睡觉都抱着。

秀儿不会说,可我知道这是她娘给她缝的。

那娃娃身上有她娘的味道吧?

这样一个孩儿,怎能叫人不心疼呢?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12

我打开房门,门外站的是大郎。

「母亲真的要送我去读书吗?」

他也不进屋,就站在门槛外看着我。

房里的灯光照在少年身上,他眼睛里装着星子,此时的他同往日不一样,身上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才有的勃勃生机。

他是他爹的儿子,他们是这般像,我想。

「自是真的。」

「为何?」

「你不是喜欢读吗?」

「母亲可知读书要多少钱?」

「我不知,只是我以为这事儿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母亲……」

「你也不必怀疑我的用心,亦不必感念。你若是读得好,日后有个一官半职,宋家算是改换了门厅,我日后生的男孩儿也不再是猎户的身份,他的兄长是官家人,他日后也能读书做官,生的女孩儿身份更是不一样了,她有个做官的哥哥,自能嫁个好人家。」

「我若是读得不好呢?」

「再不济日后总能做个教书先生吧?若是做官不成,你日后在乡里开个书馆,教孩儿们启蒙也是好的。你不是说读书需得许多银钱吗?到时你赚了银子养着我同你爹还有秀儿便是了。」

少年还犹豫着,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似有许多心事般。

「当然,你若是不想读也成,那便随着你爹进山打猎去,刚好省下了一笔银钱,我的日子也能过得宽裕些。大郎,我可是后娘,没那许多耐心,你可想好了再同我说话。」

我转身要关门,少年伸手挡在了门板上。

「母亲,我要读书。」

少年单薄瘦削,眼神却坚定。

「嗯!」

第二日我们没能进城去,牛车上的人约满了。

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还钱的,皆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不易,似听了她们的话我便心软不要钱了似的。

笑话,宋全的钱似白来的一般。

仅这一日,便还来了五两并一百多个铜板。

五两银钱,够我们一家好好过一年了吧?

我叫大郎来把剩下的借条一一算了一遍,谁家的,欠了多少。

少年一算,剩下的十一张加一起,还有三两多银子呢!

「母亲,剩下的人家日子都不好过。」大郎道。

「过几日待你爹回来了再说,大郎,你爹是如何想到让写欠条的?」

毕竟村里没几个人认字,宋全勉强能认得几个数字,可是叫他写他也不会啊!

「五年前我娘病重,爹要拉我娘去城里找大夫,可钱不够,恰好村东头的黄彪借过家里的五两银子,我爹去要,他不仅不给,甚至还不认账了。

「后来我娘没了,再有人来借钱,我爹面皮软总要借的,又怕他们不还,便叫我写了欠条,叫他们按手指印。我那时年幼,字写得不好……」

少年说完挠了挠额角,有些害羞。

我看看借条又看看他。

「我虽不认字,可你年纪那般小就能将字写得齐整,已是大不易了。大郎,你幼时读的书吗?」

「是我娘教的。母亲可听说过余孝廉贪腐案?我外翁原是余孝廉府上的管家,后来余孝廉贪腐事发,我外翁受了牵连被砍了头,我娘原是余府三娘子的贴身丫鬟,自幼跟着余三娘子一起认的字。

「后来余府的下人皆被拉到街头发卖,我爹进城送皮货,见我娘可怜,便将她买回来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啊!

大郎她的阿娘,也是个可怜的人。

「你爹怎的不送你去读书呢?既有这般的底子。」

「我娘的病掏空了家底,那些时日连吃饱肚子都难,我娘走了,我爹便病了半月,我爹说要送我去的,我说等家里攒够了钱我便去,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大郎垂着头,我这人不大会说话,更何况是这样年岁的一个少年,实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

他失去了自己的亲娘,说什么才能叫他不难过呢?

说什么也无用的。

便只能让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慢慢将那些难过变淡些,再淡些……

两日后我们坐上了邻村的牛车进了城,将要买的东西一一买了下来。

我又带着两个孩儿去了文华书院,听说它是城里最好的书院。

束脩一年十两,如若需要管吃住,另外需要再加五两,若是再加上逢年过节给先生送礼、笔墨纸砚的费用,一年少说也得三四十两。

宋全给了我五十两银钱,还有这几日还回来的,七七八八加一起,除过花出去的,还有五十五两。

「母亲,一年三十多两,太贵了……」

出了书院的门,大郎已耷拉着脑袋,腰都直不起了。

「不怕,我同你爹供养得起。」

我拍拍少年的肩头,叫他挺胸抬头。

活着就得有奔头,我和他爹尚且还有,他这样一个少年,怎能就此放弃呢?

书院不是什么人都要的,特别是大郎这样年纪的,都要考核一二才能收。

我不知人家考核的是什么,大郎倒是打听过,便照着需要的买了几本书,另外买了笔墨纸砚,一下子花出去了二两多银。

看来这读书千真万确不是谁想读就能读的,它是真费钱啊!

我肉疼得紧。

可这些钱关系到一个孩儿一生的前程,贵也是有贵的道理的。

宋全走了七日还不曾回来,也没个打听的地方。

大郎说往日出去十多日也是有的,叫我不用担心。

担心也无用。

我进城看有人往酒楼饭馆送干货,打听了一下,一斤干菌可得二十文。

二十文也是钱啊!

每日闲着无事,我便带着阿秀上山去,深处不敢进去,便在近处捡拾菌子,顺便挖些野菜,或者自己认识的药草。

捡到篮子里都是钱啊!

13

这日和平常无异,大朗在房里温书习字。

我在家做饭,秀儿将捡来的菌子晒下便出门玩儿去了。

不过一刻钟,门外便吵吵嚷嚷有人叫我。

我出了门去,却是村里的李寡妇,她扯着秀儿的后领就站在院门口。

身后还跟了她家的儿子柱子并另外三个小孩儿。

秀儿瘦小,被她扯着后领,脚都够不着地。

秀儿衣服上全是土,刚才还咬着唇一副倔强模样,看见我出了门,眼里包的两泡泪立时便掉了下来。

她不会说话,全部的委屈都写在那双眼里。

我心口紧得难受,胸口梗着一口气。

「你先放秀儿下来,有话说来便是。」

我从李寡妇手里将秀儿轻轻拉出来,蹲身给秀儿拍身上的土。

「你看看你家秀儿将我家柱子打成什么样儿了?」

李寡妇将她儿子扯到我面前叫我看。

柱子比秀儿高一个头,生得又敦实,秀儿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柱子娘,柱子哪里受伤了不成?」

「你看,额头被砸了这么大一个包出来。」

李寡妇指着柱子的额头叫我看。

真有个指甲盖大的小包,若不仔细找,还真找不着。

「我儿子都破了像了,以后怎么找媳妇儿?」

李寡妇双手叉腰,大声地问道。

已是秋末,种田的忙着收种,天快黑了,场里地里的都赶着回家吃饭,李寡妇这样一喊,看热闹的立时围了一圈儿。

谁不爱瞧热闹呢?

「你怎么不说话?不是我说,这秀儿没娘没得早,没人教养也是有的,你说你这新嫁进来的后娘也不知道教养规劝着点儿,现而今我家柱子破了相,你说该怎么办吧?」

李寡妇半眯着眼,看我的眼神极不友善。

「大郎,你出来。」

我扬声喊道。

「怎的?这是要打架不成?」李寡妇见我喊大郎,斜着眼睛问我。

「孩子们打架总有个缘由吧?你可问过柱子我家秀儿为何要打他?是用什么打的?若是他先动的手,这事又怎么说?难不成要我说你家柱子爹没得早,你这个亲娘教养不得当吧?」

秀儿不会说话,我到现在也只能看懂一二成秀儿的手势。

幸亏秀儿听不见,若是知道李寡妇说她没娘教养该多伤心?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李寡妇一挺胸,往我面前一堵。

大家都将将吃饱肚子,哪里来的胸?

既都没有,那就比比好了。

我将秀儿往身后一护,亦伸手叉腰往她跟前挺胸一挪。

笑话,我还比她高半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