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出生于一九五零年的阴历七月十五日,人们都说“初一、十五”出生的孩子命硬,果然父亲不满周岁,奶奶就反抗封建包办的娃娃亲,与爷爷离婚,改嫁他乡,父亲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孤儿”,跟着年迈的、有点老年痴呆的祖母长大。
据父亲说,小时候无人做棉衣,冬天只好穿着祖母的斜襟黑棉袄,直盖住膝盖。同龄的孩子欺负他没爹娘照应,合着伙儿打他。但他也不示弱,拼着死劲儿反抗,反而把对方吓退了。幼年失怙,使他从小养成了自尊好强、不服输的性格,知道被人瞧不起,所以事事争强。学习上也常常考第一。只可惜,学费一直是他的姑母代交的,上到初中一年级,姑母不知道拧住了哪根筋,死活不愿再承担父亲的学费。父亲含着泪找到已经另立家庭的爷爷,爷爷却说:“家财万贯,一时不变……”,也不愿意出钱,父亲由此辍学。虽然后来他自学到高中的学历,但少年失学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成了父子间的芥蒂。因为他不断提及,所以我也烂熟于心。我明白他讲这个经历,是想让我们姐弟三个珍惜今天的学习条件,圆了他的上学梦。我们也最终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十八岁,父亲参军到了新疆建设兵团。搞基础建设,又苦又累。用父亲的话说,“真是出力了”,后来,由于表现出色,原本应该正常复员的父亲被留在了部队。正是因为多留的这一年,又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国家政策变了,复员军人不再安排工作,所以他的战友们都端住了当时人人羡慕的铁饭碗,父亲却回乡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复员回乡几年后,父亲进村中学当了近十年的民办教师,可就在要转正的这一年,国家政策又变了,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父亲不愿意放弃已经怀胎几月的弟弟,所以再一次当了农民。当了农民的父亲也是好样的,他当过生产队长、村支书。还跑到广州引进西瓜品种,成了我们那里远近闻名的种瓜能手,还热情的把技术传给乡亲们,带动大家一起致富,为此还上了市里的报纸。
父亲管教我们极严。小时候,他一瞪眼,就像一把刀,让我不寒而栗。并且他在墙角放了一根铁鞭,扬言不听话就用鞭子抽我们。虽然我并没有挨过鞭打,但每每犯错,瞥一眼那铁鞭就心惊胆颤,所以小时候我们都不爱和他亲近。农忙时节,去地里点豆子、玉米,我们都不愿意和父亲搭档。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早早出嫁离开家庭。但现在回忆起来,严厉的父亲何尝没有爱呢?上学时寒冷的冬日,哪一顿早饭不是父亲做的?生病的时候,哪一次不是父亲带着去的?我外出求学的第一周,接到我想家的信,背着大箱子及时赶到学校看望我的不也是父亲吗?
因为命运的坎坷,再加上父亲耿直的性格与环境格格不入,养成了他暴躁的脾气。等我长大了,我眼里的他吸烟、喝酒、打牌,晚境很是颓废,每每独坐桌前,一副扑克牌洗来洗去、摆来摆去,自娱自乐。后来妹妹给他买来了智能手机,他玩起了微信,和老战友、老同学们恢复了联系,每天戴着眼镜玩得不亦乐乎,日子似乎有了滋味。而且情感仿佛也细腻了起来,父亲节、他的生日,他很在意我们的祝福。听妈妈说,一大早他就会念叨,担心我们忘记了。那几年,逢年过节,我们姐弟几个拖家带口,孙男弟女济济一堂,应该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光。
只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2018年秋,父亲生病,先是一条腿走路不便,然后波及胳膊,最后在北京确诊,父亲得了罕见的运动神经元病。这种病使人全身的运动神经逐渐萎缩,最终连吞咽、呼吸的能力也丧失殆尽。最后瘫痪在床的父亲,喝口水都咽得很艰难,嗓子眼儿里吐不完的痰,头不会自由的扭动,手再也不能抠手机。平生那么爱说爱动的他,禁住了嘴,困住了腿,仿佛被困在了一座活死人墓里。让人看着怎么都心酸、难受,却无能为力。
2019年12月15日,父亲突然离世。尽管明知道死亡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但作为儿女,此生缘尽,却是说不出的伤心、难过。今年是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惟愿在天堂的父亲再没有病痛的折磨,笑口常开、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