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文斯基

(Igor F. Stravinsky,1882-1971)


春天, 聚首的妄想

文 | 昨非‍‍‍


(之一)

几日的阴霾之后,终于刮起了大风,先是积云飞跃,接着青天可鉴。可是这风,凡是活着的人,都能感知到是春风——这个夜晚,便是郁达夫所言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万事不可预料, 野蛮之力正在君临天下。他另有一个故事,写到一个女人出门,卖了手工活计,换来几尺白绫。她本想给做苦力车夫的爱人,赶制一身衣服,没想到一回家,即得到消息说,他已在马路上被汽车轧死。她二话不说,进屋闭门,取了白绫,便悬梁自尽。


所以,春天总是裹挟着一股凶险的力量。它如暗流涌动,如蝴蝶的翅膀,你不知道它的翕动,会导致哪一块金属疲劳,哪一座桥梁塌陷。在千钧一发的事件发生之前,春光也不乏明媚之时。今天上午我走过大楼,一眼就看到走廊的座椅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位清洁工人。也许是窗外的春光过于鲜亮,平时昏暗的过道,突然显得光彩分明——但那是强光照在刀子上的分明,晃眼得扎人——看样子他们已经清洁完楼道,此刻正坐在那儿,享受着仅有的一点余暇:拖把与苕帚倚在墙上,两个穿了粗劣蓝布制服的中年人,正执手促膝在一起低语着什么。可是即便像我这样粗心大意的人,也忽然觉得有些异常,因为他们一看到来人,立刻分开了身体,惊慌失措地,恢复了神态与姿势,俨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之间,除了正在进行一段苦命的恋情之外,还能是什么!当微茫的爱意,突然把这两个丑陋的、命比纸薄的中年人捕获,他们又如何逃脱?在各自不堪重负的家庭生活之下,他们的心脏突然死水微澜一般,被刀子的强光照亮,出现了意外的倾斜——这些惊恐的流水,载着坚硬的浮冰,在片刻的晦涩犹豫之后,开始到处突奔——谁能想到,像这样命运多舛的两个人,竟也心旌摇曳、神魂颠倒,成为爱的奴隶!


我忽然想起另一个春天的傍晚,在繁华的市声即将寂灭之际,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咖啡店。这儿是一个孤岛一样的地方:正是用餐的鼎盛时间——有家有室的人,谁不是妻儿绕膝?事业有成的人,谁不是高朋满座?所以在这个时间缝隙里,到此踯躅的人,想必多是乖戾者,畸零者,或者被不幸羁绊的人。果然不出我所料,在远离吧台的角落里,坐着一对青年男女,木偶一样,一动不动。暗淡的灯光只能照出方寸,背对着我的女人,身着精致的丝绸衣裳(我记得是丝绸,因为在暗淡的灯光下,它会发出凄凉的光泽)。忽然,那个女人把头一低,开始掩面失声,也不顾周围还滞留着三两顾客。而一旁的男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张又一张给她递去纸巾......


作为心事荒凉的人,我自然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可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如同孤星在宇宙中旋转,被一颗悲哀的陨石击中,并非出于我的选择。同样是悲哀,在一家廉价的快餐连锁店,我遇到的事件却是另一个样子。当然这发生在我用完饮料之后,打算起身离开之时,转头突然看到后面坐着一双老人——老头儿像是已经退休多年(穿着理工科人士爱穿的有很多口袋的褂子),他的双手,正攥住边上一位老太太的双手,贴近她的耳朵在说着什么——她已是满头白发,乱蓬蓬的头发,因为背对着我,看不清正面,只见她穿了件快要褪色的旧毛衣,低着头,用双手捂着脸庞——而我因为她的身子显得这样单薄,才多看了一眼,才见到她的肩膀,在剧烈抽搐着,才于瞬间意识到,悲伤正把这一双老人吞没:他们没有任何防备,就被这狂风暴雨袭击,那折断的桅杆从高空垂降,几近于把他们打得粉身碎骨!如果说在咖啡店见到的那个身着丝绸的女人,还可以凭着年轻任性,失声痛哭,让她的爱人目击一种崩溃;在这人来人往、喧嚣拥挤的廉价餐馆里,这个羸弱的老女人,就把她的哭声,像要带到坟墓里去,全部无声地吞咽了——她的哭,像是为所有的死人进行的,因为我知道死人没有喉咙,也没有声带,但有源源不断的悲伤: 死人两手空空,把所有事物都弃在人世,自己也被人世抛弃,怎不悔恨交加?


(之二)


在春天,一个人生出的妄想,就如垂钓者的钓竿,可以有一亿光年之长;就如撒旦的长矛,无限延伸,另一端是他誓将跨越太初洪荒,直刺宙斯心脏的决心。这些微尘般的饮食男女,突然就走到了高耸的危墙之下,陷落到不被世俗允可的情事之中:一边是伦理之云,黑云压顶;一边是爱欲之石,卵石高磊!尘世烟云里,葬身其中者,不计其数;可是一息尚存者,总是衍生出妄想——与一人聚首,与一物知音——妄想一个对应物,一个引领者,一个奉献者,一个托身者。


为什么我们的一己之力,就不完美?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得到一种呼应,并甘愿为这种妄想献身?但是在德勒兹所言的世界中,在不断旋转、边界模糊的浑沌中,我们岂能纵容万物陷入虚无?


所以,在我们自知的肉身局限之下,必要创造一种永恒的诞罔不经!巴塔耶曾提到原始祭祀活动的无用之说。把百果百物奉上,牛羊双全,歌舞合演,诗歌清朗,群情激奋,道不尽的水起风生、良辰吉日,这一切,甚至包括活人献祭,如此盛大, 从功用的角度来说,岂不是一无用处?但是自古以来的这些繁文缛节、庄严仪式,其实就是抵抗一个虚无宇宙的妄想之举!


在我寄寓的城市,在城市一角的这家廉价连锁餐馆里,我总能看到类似于祭祀的场面:午夜过后,徘徊于地下停车场,卷缩在过街天桥下的流浪人,纷纷聚拢到这里。一个年老者,仍保留着年轻时身为嬉皮的温和与优雅,留着灰白的齐肩长发,他毕恭毕敬地坐在一位流浪女士的一侧,说着赞美这位女神的金玉良言;他的一只手执着香烟,另一只手放在桌角,轻轻摩挲着这位女士的灰色发梢——属于他们的时间已屈指可数了,所以在寸金寸光阴的夜色里,他要把从巴别塔通天塔上采撷下来的最好词语,以骑士的尊严与光荣,敬献给他的缪斯。而一旁,一群聋哑人,正在打着手语,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造物主居然给他们创造了这样一种语言,将我们拒之于千里之外。我忽然相信,他们的背囊里都装着一只天使,所以他们能心无旁骛地沟通。看,那天花板上陈旧的灯盏之下,一只调皮的天使正在翻身,它的白色翅膀,粘上了些城市灰尘,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忘了洗漱。天使们正在保护着这群聋哑人,使得他们谈论的情色,或***,或笑话,轻而易举越过了新闻检查,或恶俗偏见,给喧嚣尘上的虚无主义,以有力的反击。所以,这春天的妄想啊,无边无际的妄想,怎能受囿于我们苍白贫乏的想象?


(之三)


天使们聚首,不在我们的感知之内。由此推而及之,巫婆术士的聚首,鸟兽昆虫的聚首,也非我们的眼目可以见证。今年早春,我独自登山,快到半山寺院之时,已是暮色莅临时分。四野寂静,空无一人,恰逢天降微雨,道旁的梅花,在浓稠夜色中,分外妖娆;山泉在不远处,注入潭水,发出清冽之响。我只觉得,这一切就要幻生成人间险境,不禁心生惶恐;可转而又想,我本是世间万物中的一个物种,碌碌半生,基本上恭俭温良,万物又要如何惩治于我?我只有一再接近万物,它们才肯接纳于我。于是铁了心,往黑暗中继续进发。终于到了古老的山门之前,我回顾这一路的胆战心惊,想到这几十年的磕磕绊绊,一在石阶前坐下,眼泪便止不住跌落。倒不是我软弱,而是在尘烟滚滚的人群中,根本没有能力,像此刻这样,反省到自己的灵魂,原来还有干净的需求,还想着要去救赎!


过了好一会,抬眼远眺,崇山峻岭,忽然变温和了;再看近处阶前的石桥的桥墩上,竟下来一小兽,先是心中一惊,再仔细一辨认,发现是一只猫,也就放心了。没想到这只动物,竟直接走到我跟前,坐在我面前,这时才看清,它毛色纯净,体格健壮。接着,它竟然把一只前爪,放到我的右膝盖上——我感觉到了它锋利的爪尖,以及冰凉的,被雨水浸透的足底。接着它放下爪子,竟跃到我的怀中,稳稳地站着,然后转了两圈,面朝前方,开始观望这烟雨蒙蒙的群山。我猛然觉得自己如一块浮冰,在茫茫漂浮中,突然遇到一只独角鲸光临。它安定自若的神态,如森林中的独角兽,把一片祥和纯净,传递予我,使我于瞬间,犹如乔伊斯笔下的人物,获得了顿悟。


就在那一瞬间,我伸出手掌,去触摸它的皮毛。它回过头来,跳到地上,再走到我背后。我的目光追随着它,并转过身去,面向巍峨的山门,高树,巨石,才发现一只硕大的白猫,正伫立在石阶的最上端,一动不动地,如一位君王,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已尽收它的眼底了——我还没回过神来,那黑猫已快步跃上阶石,这一黑一白两只野兽,便瞬即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之四)


所以,对我来说,在春天,有关聚首的妄想,不仅是与人心心相印,也是与物默契相通。说来也巧,毕肖普的一生力作中,有两首诗,也写到了寻求聚首的极境。一首题为《犰狳》。夜空中的热气球,冉冉上升,像在寻求一位圣人。然后它从悬崖坠落,炸裂为火球,惊飞了猫头鹰,因为它们的窝巢,也被火苗烧毁;然后犰狳现身,最后出来的是一只小兔,一堆"温柔的”、 "不可碰触的灰烬"。


"太美,梦一般的低声哭喊,

啊,坠落的火球,刺耳的尖叫。

惊恐地,对着天空,

无知地,攥紧了拳头。"


想与圣人聚首的火球,坠落时的哭叫,揪人心肺。在她另外一首题为"人蛾"的诗中,想与月色聚首的,则是一种叫"人蛾"的生物,也让人肃然起敬。


这个生物,从一座建筑物的裂缝中,攀到了它的外沿,居然打算丈量千里月色。可是它很快跌落到地铁的水泥地上,虽然完好无损,却被一辆飞奔的列车朝相反的方向载走,每晚不得不穿越人工隧道,以及无尽的梦境。


            "如果你捕捉到这只人蛾,

请用手电对准它的眼睛。黑的瞳孔,

是漆黑的长夜。当它回视,闭上双目,

毛绒绒的地平线合拢,然后自眼睫

滑落一滴泪水,那唯一的拥有,如蜂针,

它会悄悄拭去;如果你不注意,

它便将之吞下。可当你注目,它将授之你手,

那是凛冽的地下泉水,清纯可饮。"


这只人蛾,就是人的化身。它虽然坠落了,可却见到了,地面上的芸芸众生无法眼见的无边月色。


在春天,乔叟的人物们,都要踏上去往坎特布雷的朝圣之路,正如毕肖普的火球或人蛾,都要妄想着去接近一种不可接近之物。因为存在斯世,远眺彼岸,执念于一物,献身于一人,总是我们的宿命。正如那飞禽走兽,渴望回到圣弗朗西斯的长袍之下,正如修道院的僧侣,长年累月地诵读经文,他们痴心妄想的,就是靠近永不得近身的神灵。都说禁欲之美,是美中至美,那么妄想之想,一定是想中至想......


选自文集《割芦苇的人》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 Pura 

2023年10月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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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na Bausch (1940 -2009)


皮娜·鲍什 (Pina Bausch) 舞蹈作品《春之祭》

 基于斯特拉文斯基的同名交响曲《春之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