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月泉先生

蒋江档24回《玉蜻蜓》第一回“问卜之一”

行内有一种说法,叫“蜻蜓尾巴白蛇头”,与《白蛇》相比,《玉蜻蜓》的开头显得不是太精彩。所以与苏江档54回《玉蜻蜓》的第一回“文宣求情”不同,蒋江档24回《玉蜻蜓》,是从金张氏“问卜”开始的。

金贵升离家出走已有三个月,这天金大娘娘房中的一面团圆镜打碎,娘娘心里不安,就决定请星家(算命)先生前来问卜。这一消息被丫头无意走漏,七、八两房得悉,便买通算命的何瞎子,要他谎称金贵升已经死在外面。本回书里的主角是算命先生何瞎子,配角是徒弟来旺(俗话说红花还需绿叶配,虽说来旺是配角,但他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反而胜于主角),还有老总管王定、门公周青、以及周的妻子陆小娥。这回书以 “噱”著称,从头至尾,全是笑料,与《玉蜻蜓》另一回《关亡》书一样,虽然不是正书,但却深受观(听)众们喜爱。

一开书,何瞎子便说了一段“挂口”(即自我介绍的韵白):“八卦能通天地理,六爻收尽鬼神计。小子何宗宪,开爿起课店。外头挂招牌,供奉鬼谷仙。瓦香炉、木蜡钎,香烛常常呒没点。城隍签、江东签,喷嚏(?)嚼舌骗銅钿。时运露脸真好过,大家叫我何半仙。一连倒子几年运,生意呒没一点点。落荡落荡(?)、家破人亡,我犯落荡、吃尽当光。”

何瞎子有个徒弟,名叫来旺,自称“无常鬼(音jv),即无锡、常州、句容的合称。来旺说起话来另有一功,这是评弹演员经常使用的一种夸张手法。在起角色时,为了区别不同角色(多为底层小人物),演员常常会使用一些特定的嗓音,如:掉了牙的老头老太、舌头僵硬的粗使丫头、还有哑喉咙(音胡龙)、结巴(即葛嘴)等等。还有一些采用了特定的说话腔调,如中篇评弹《大生堂》老板王永昌身边的童儿“阿喜”、《双金锭》中讼师戚子卿身边的童儿“小二官”、《杨乃武》中小白菜葛毕氏的姑娘“葛三姑”等等,最典型的就是戆大(评话《英烈》中的胡大海)之类的人物,通过这些特定的嗓音或腔调,来渲染不同人物各自不同的性格。

来旺一出场,就让人捧腹。听客发现,这个徒弟聪明异常,因为师父是瞎子,所以他有恃无恐。他的所有说话举止,既像是无知,又像是恶作剧,何瞎子对他又气又好笑。从劈了牌位烧泡饭、当脱面盆买大饼、店招牌跌断用烂草绳捆,到让先生用本色(即冷水)面汤水揩面、误将裹脚布当毛巾、误将蟑螂当河虾,一根线香两头烧等等,都是作者精心设计的,这些噱头符合人物的特殊性格、特殊时间、特殊空间。这是发生在何瞎子家里的第一场景。

第二场景发生在金家门房间。何瞎子先由周青领进门,虽然周青是个成年人,但他与来旺一样,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何瞎子隔夜只吃了几口像汤一样薄的泡饭,所以想向周青要点早饭吃。就问周青有没有吃剩的东西,“我来帮你吃脱伊。”周青说早饭已经吃过,中饭还没有开始。因为熟悉,周青故意与他开玩笑。先是骗他去买面,然而周空手而回,让何瞎子白欢喜一场;又骗他去买汤团,又是空手而归;第三次想骗他去买蟹壳黄,何瞎子觉得这样开玩笑没趣,就说不要买了,“我已经吃饱了,吃了两碗面、卄(读成“念”)只汤团。”

第三场景是周青离开后,发生在何先生与陆小娥之间。周青进去禀报娘娘,顺手将大门闩了,接着陆小娥出来,看到正好向他讨债。此时何假装没听见,有装模作样地回答她天气怎样怎样。最后陆小娥叫他唱一只开篇,用来抵消借款的利钿(下次只还本钿)。何得寸进尺,说唱三只开篇吧,将本钿一起抵了。最后决定唱一只勿长勿短的新开篇:“八十岁公公要做新郎官(插话:马调),叫啥讨一个家婆要有九十宽(插话)。俚笃同房花烛来得早(插话:肚皮饿),叫啥鸳鸯枕上白满满(插话:暗藏,即暗关子)。一忽睏到二(音尼)更半,令啊又令啊。”陆小娥知道后面没有好闲话,转身就走了。这时周青正好进来,就问,你与我老婆说什么“二更半”?何脱口而出,“我跟侬嫂嫂溜溜”(音喽喽。苏州方言,开玩笑的意思),后知道自己口误,就改口说“侬嫂嫂跟我溜溜。”结果差点儿吃耳光,全书用这个噱头结束。

蒋月泉先生是放噱头的高手,被誉为“阴噱”。这回书能出名,不但靠脚本写得好,也得力于蒋先生深厚的说表与噱头的功夫。开书时,为了说明做生意与运气大有讲究,他就用说书作解释。演员顺起来“运来让勿脱”,听客横竖说你好。你说得上窜下跳——听客说你“精气神”;说得细声细语——听客说你“炉火纯青”;说得时间长了——听客说你“巴结”,说得时间短了——听客就说“听书不在乎长短”。演员霉起来“运倒逃勿脱”,听客就处处地方说你不好(略)。这段“外插花”,听起来像开玩笑,其实说出了人的一种从众心理。这是因为听客中有许多“外行”,他们心里没有评判标准,往往人云亦云地“一窝蜂”。——这与市民买东西喜欢排队轧(音ghak)闹猛,是一个道理。蒋先生特别善于观察生活,他的第二个噱头,是关于热天搧扇子。他说瞎子搧扇子总是对着眼睛;和尚搧扇子总是对着胸口和衣裳管;轿班搧扇子总是对着裤腰头,这是他们的职业使然。这类噱头听起来觉得平常,但仔细想想不无道理。所以说像蒋月泉这样的优秀演员,他们的艺术都是靠平时生活的积累。

本回书,蒋先生有三段唱篇,都采用了适合小人物演唱的“令令调”。第一段唱篇是何瞎子自己叹苦经:“小子何宗宪,为啥恁刻薄,令啊又令啊,我格月间流年真可恶。近来搿种人,俚笃命不算卦勿卜,穷得我先生起木觉(音角)。我脚踏别人地,我头顶别人屋,弄得先师门前呒香烛。呒拨饭吃泡粥,啥场化来鱼勒肉,我脱来旺只得连个哭。先师呀,倷要保佑我弟子,实梗运一转,巴我发财又发福,脚踏自家地,头顶自家屋。先师门前点大香烛。我烧子饭我再泡粥,买子鱼我再买肉,吃得来旺独剩笑唠勿肯哭。”这一段唱篇使用了“齷龊韵”,与唱篇的内容十分吻合,这一定也是编书人故意设计的。

第二段唱篇是何瞎子向周陆氏叹苦经:“我本来生意自兴隆,令啊又令啊,只为连年运勿通。我自从交子落荡运,拿搿盐酱罐头侪当空。福佑及时行行好,有缘我区区呒买用。我格穷末真正穷,好比宝塔顶浪乘凉呒拨风。我格穷末真正穷,拾着黄金要变銅。我格穷末实在穷,令啊又令啊,穷人当中算祖宗。”

第三段唱篇,是何瞎子为了抵消借款利息给周陆氏唱的一只开篇,由一个角色向着另一个角色唱开篇(像是书中说书),十分难得,所以立刻引来听客一阵掌声。说“难得”,恐怕它也是书台上“绝无尽有”的,从头至尾噱头接噱头,包袱连包袱。甚至在弹唱中也是噱头不断,我扳扳指头,实在没有先例!

本书一开头,大娘娘因房中的团圆镜被风吹落地而打碎,心中觉得不安。这时蒋先生习惯地说了句“泥土气”。这是我们听评弹时经常会听到的一句苏州方言,有时也叫“握拉勿出”,“泥土气”很难用一句标准的普通话来翻译。大凡吃过鱼的人都有过以下经验:有时候买来的河鱼,吃到嘴里会有一种异味,上海人称之为“泥土气”。我想这句苏州方言的出典,可能就在这里了。吃到“泥土气”的鱼,会让人觉得大煞风景,所以“泥土气”就代表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泥土气”也好,“握拉勿出”也好,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话,但却充满了生活气息,比上得台面的规范语言,更加原生态,所以也就更加生动。这也是评弹语言艺术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