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谱 旧 事

◆宋凭栏

许为好读之故,一段时间,我极留意,喜欢文字的兴趣来源何处。父辈那里,找不到答案。父亲和大伯们都没读过多少书,是纯粹的农民。这种情况下,我只好作罢。有一年回家,与母亲闲谈中,知晓家谱之事。在大伯家,便找了来。家谱分四本,其三本多为先祖的名字排序。看了几遍,便看到了这本名字为《德政录》的书。因见文中多有先祖史迹,乃留存手中。稍闲,便秉烛寻微细览所著先祖事迹之文,以期洞其毫末,熟掌家族历史更迁与故事传说。

--作者前记

一、莱芜听宣

“守令固难,而令之民近事繁尤难也。洪惟皇朝任贤,使能於守令,必慎择之又民安猗欤盛哉?吾邑令宋公可见矣。公世昌黎巨族,以明易中成化元年乙酉顺天乡试举。二十年甲辰钦授山东莱芜令,绰有政声。”

 ---《家谱》摘录

先祖记得,张有道二抵莱芜,是时为明易中成化二十三年。

先祖已在此为官三载。为六月,其时正于汶水之畔。当接到朝里来了人的信儿时,正领着府里衙役、城中工匠一干人等,在汶水河的大堤上巡视水情。

汶水,当地百姓称之为大汶河,源于莱芜县城东北方向的原山之南,西南流经泰安县东。先祖成化二十年甲辰来此地为官。上任伊始,便知汶水是此地一条大河,且颇有些一匹野马样,桀骜不驯。历年水害频发,治水乃历任县宰的头等大事,不容得懈怠丝毫。今年更比往年不同,水汛来得要更早些。眼见的阴历六月没过,大雨瓢泼一般,便下了好几场。先祖接各村急报,汶水滔滔,沿河多有受灾之民。作为一县父母,治水赈济负有不可推卸之责。先祖不能不重视,便亲领一干人抵河畔,查探水情如何。

望着河水汹涌,先祖正思虑着,该如何止治水患,受灾殒命之民又如何抚恤。就远见衙门里的一衙役飞跑来,传的是师爷朱先生的话,说朝廷有内官驾到,着莱芜县父母官宋铭即刻接迎。先祖闻听,忙整了整官服,吩咐府衙下属继续查验河堤,不得怠慢疏忽。

一应之事细细嘱咐后,先祖随即上轿,招呼轿夫快上路,一道直奔县衙而来。

先祖并非莱芜县本地人,祖籍乃河北人氏。家谱记载,先祖为河北昌黎西北一村望族。大家族有大家族的规矩,在记忆中,即便六零年的饥荒岁月,父亲这一辈的大哥,也就是我的老爹,每逢过年,都还要去昌黎县城的家族祠庙(现为县图书馆)之地,去领一刀肉,以此做为家族一脉存续的依据。至于先祖曾为官何处,详细考究家谱,云:“公世昌黎巨族,以明易中成化元年乙酉顺天乡试举。二十年甲辰钦授山东莱芜令,绰有政声……”

山东莱芜自古素有名声,那时便已经为县,如今早已成为地级市。而顺天乡试,则是明清时代科举制省一级(包括京师顺天府)的考试。书中记载,明洪武十五年,规定“三年大比”之制。每隔三年,便举行一整套自下而上的考试步骤,以后便承袭下来,并逐步予以完善,直至清末。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乡试,是为正科。若遇庆典,有时加科,是为恩科,对读书人有皇恩浩荡之意。乡试一般在秋天举行,故又称为“秋试”或”秋闱”。

顺天府的乡试在内城东南方的贡院举行,凡顺天、直隶(今河北省)、关外各府、州、县学的生员与贡生,经过上一年由学政主持的科考及本年举行的“录遗试”、“大收试”,合格者与儒子未试者、官之未入流者经有司举荐,均可参加乡试。主持乡试的正副主考官,以京堂官经过考选而由中央政府特派。此外,还有监临官、提调官、监视官、收掌官、同考官等。同考官中文优学长的,派充内帘,负责分房阅卷;文字较差的,派充外帘,司受卷、对读、誊录、弥封等职。考试分三场进行,三日一场。八月初九为第一场,试以《论语》文一、《大学》或《中庸》文一、《孟子》文一以及五言八韵诗一;十二日为第二场,试以《易》、《书》、《诗》、《礼记》、《春秋》五经文各一;十五日为第三场,试以策问五道。三场都是先一日入场。应试者的试卷用墨笔书写,称“墨卷”。举子文成以后,呈交受卷官,随即弥封编号,然后交给誊录所用朱笔抄录,称作“朱卷”,校对无误后方送同考官阅看。“朱卷”经各号房同考官阅后,选其佳卷,随时向正副主考官呈荐。主考官决定取中之卷,再对号启封,各书姓名于朱、墨卷上,然后依照应录取名额及前后名次序,正式发榜,取中者即为本科中式举人。录取名额,因省因年而异,顺天的乡试取中者往往有一二百名。凡考中的举人,均应谒见荐卷的房师及主考的座师,自称门生,拜主考为座主,得领水陆牌坊银二十两。

这些掌故,先祖自然皆熟稔的很。毕竟,作为学子秀才,对朝廷的科举制度,大多还是了然于胸的。不晓得这些,作为读书人,便是少了些内涵,会被人家嗤笑。

闲话少叙。

再说先祖抵近了县衙,远远便望见师爷朱先生正门前来回地踱步,想他必是等得久,焦灼了些。见轿子来抵,朱先生忙上前来伺候。下了轿,看了朱先生一眼,先祖颇为不解地问:朱先生,怎如此唐突,不怕怠慢了内官么?又边走边接着问道,李大人可在?

哎呦,我的大人,可急死了我。朱师爷忙慌慌地应道。我也是刚刚出来,瞧瞧老爷您到没有。钦差等了这么长时间,想必是着了急。我等也不知他来此意言何事。怕大人来迟,驳了宫里人的面子,对大人前程恐有不利,不得不小心些。见先祖问李大人,便跟着后面,边走边解释,里面我叫李大人应着呢,大人您快进去吧。

李大人叫李凉,为本县县丞,先祖之佐官。秦汉相沿,典文书及仓狱,为县令之辅佐,历代所置略同。惟晋及南朝宋无(宋只设建康狱丞)。丞之官秩,汉为二百石至四百石,清为正八品。先祖上任伊始,便发觉此人精于吏事,之后也与其合作默契,私下极为交好。

哦。先祖放心了,忙整理了衣冠,又咳嗽一声。与朱师爷一起,快步进了县衙。

离公堂屋门还远,先祖便喊,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等进了门,但见一人,宦官打扮,身着彩衣。先祖便知为不一般的宦者。正背身,看屏风上的山水花鸟。还有两个小太监,手持拂尘,静静侍立两边。

听见有人声,这人方转过身来,一脸笑意。恩公,一向可好?来人说话间,笑了起来,公务真是繁忙的很啊。今有暇到此,张某不得不搅恩公的公事喽。

哎呦,原来是张公公啊。先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此人他很早便熟知,且有恩与他。先祖忙施礼,失敬失敬。哪股风把您吹到我这穷县之地来了?说着请他落了座。待坐定后,又道,鄙县屋舍简陋,酒食寡淡,且恕宋某招待不周。张公公笑道,恩公言重了。张某不才,即便是奉了皇帝差事,也没必要在恩公面前拿大吧?饮了一口茶,抬眼盯住先祖道,今儿,乃路过此地,知恩公于此为官,顺路探望则个,以解牵挂之情。

先祖见张有道并未见外,知此人还念当年之情,忙又一指桌上。说,张公公,此乃旧年的普洱,韵味尤厚,滋味如何?

张公公听言,又细细品了一口,点头道,好茶,确是好茶。

一旁,久未言语的师爷朱先生、县丞李大人闻此,都不免都松了一口气。县丞李大人虽为山东之人,却非本地土著。且先祖做善事不事张扬,就连同为故旧的师爷朱先生都未有所闻,何况县丞李大人。如今,他们才知晓,这经年已久的往事渊源,二人不免暗中钦佩先祖的人品高洁。

这是前不久之事。没想,未过2月余,刚刚国丧不久,张有道又亲临莱芜。非是急事,不会如此。先祖不免回想往事,仿佛历历在目。张公公本名张有道,本为山东莱芜人氏,曾在先祖治下为民。早年,张有道未入宫时,先祖有机缘见之,怜其家业贫寒,曾有恩惠与他家。后来,因张有道家实在穷困,无法生存,且其为人志向高远,不甘久居人下。无奈家贫不能求学,没有功名,想以此求为官就不能了。便托人净了身,去宫里做了小太监。早年,曾随传旨太监刘德海来过山东,不过去的是其他府县,先祖未得谋面。等刘德海成为皇帝近侍,张有道也因与刘私交甚好,得以擢升,成为管事小太监。先祖因曾私底下与之有交,且略知相术。早见张有道面带贵人之相,且本人极其聪明伶俐,料日后非一般凡人,他年必有富贵,便悉心结交,以为自己在官场依靠。为此,这些年没少周济。其母过世时,一应事务,忙前忙后,井井有条,深得张的恩谢。很快,张有道时来运转。先祖也得以施展治水之能。后才得知,其间张的举荐之功不可掩没。

前回张有道6月来的莱芜。不久,先祖便闻听皇帝宠爱的万贵妃去世的消息,不想到了8月,皇帝因过于悲痛而驾崩,时年41岁。葬于北京昌平明茂陵。随即孝宗朱祐樘继位大统。熟读明史的都会知晓,明孝宗在位期间,勤于政事,励精图治,驱除宫内奸臣,任用王恕、刘大夏等为人正直的贤臣,使明朝再度中兴盛世,史称“弘治中兴”。

不久先祖便得知张发迹的缘由。原来,大宦官刘德海因换了主子,一时办事不利,被新登基的皇帝逐出宫门,不久郁郁而亡。张有道昔日与孝宗熟稔,且私交甚佳。接替刘的,自然便是他张有道。且听说张有道是个念旧之人,他念起当年刘的提携之恩,偷偷将其尸身厚葬。因张有道升为弘治帝的近侍,成了新皇帝身边的红人,一时巴结者众。但先祖知此时若是交往,便是巴结,遂断了书信来往。却不想,今天张有道能抵莱芜,先祖起初认出,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心中有些忐忑。但随后见其依旧视作恩公,言辞谦逊,并未恃狂而傲,果然为内官中少有的一正直之人,也就宽了心。

如此,算是先祖心力没有白费。

此前,先祖如此做,曾颇遭同道些许微词。小人舌论,言先祖早蓄勾结攀附之心。不过,随时间推移,却见先祖并未在其发迹后巴结逢迎,不久蜚语自然弥消。起初听闻流言,先祖并不以为然。早知会有此蜚短流长,对此他自有乾断。这让师爷朱先生有些不解,想大人一向做人爽清,何必在此事上被人诟病?他熟知先祖的为人,只是有些不甚明白,便借机求解先祖。

先祖非无能昏聩之辈,不想曲折,便明言相告,如此做,乃为我实现多年梦想。仕途宦海多年沉浮,先祖早深知官场险恶。想为官一任,造福百姓,必须能做得官。而如要做好官,必得罪地方豪强大户。若有了宫人内应,也少了官场上的掣肘,以及因此被倾轧革职的风险。看官都懂的,这在明朝官场可说尽人皆知。否则,一旦遭人嫉妒,向有司诬告,皇帝深宫似海,岂可闻辩一七品县宰之事的真假?况且,即便先祖有此心思,也情非得已。当初只不过仁心醇厚,因见张家可怜,发慈悲之心,与后来张的发迹,并无直接关联。也幸自己家业深厚,无须为官贪渎。所需钱物,皆从家族内便可筹集。等其发迹后,治县功绩经张有道之口,传于天听有知。多年吏部考核,皆为优秀。此时之事,亦非先祖所能掌控得了。不过,是时先皇沉溺后宫,不思进取。

先祖不免言此,实为憾事。

朱先生闻听,不禁暗赞先祖不仅为人清誉,做官上也深得为官之道。这些话,如非老道仕途之人,怎可有如此的精微之见?看来,为官与为人的确不可同日而语。做人可力求至纯至情,但一旦为官,便与做人有了不同的要求。

朱先生细细琢磨,甚有感悟,也颇赞同。他不禁为自己也曾有过的酸腐之念倍感汗颜。便与先祖抵足而谈,竟至一夜未眠。

这些,先祖回想起来,白云苍狗,恍若一梦。

恩公,张有道见先祖游思浮想,知恩公心事重重,恐有所误会,便忙开口说道,杂家此次来,是有喜事。杂家这里先恭贺恩公。说着合掌致意。

张公公,下官有何喜事?先祖毕竟不知其言何事,难道与旨意有关?见张公公拿出圣旨,忙离座,率属下一干人等跪倒在地。

张公公手持圣旨,高声朗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河南通许连年水涝,灾祸苦于百姓。当地官员治河不利,导致民怨极多。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又闻山东莱芜县令宋铭,体恤百姓,治河有功,深得百姓拥戴。今钦命调任通许为官,旨到择日赴任,钦此。

张公公宣读完毕,恩公,起来吧。说罢,将圣旨递与先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先祖接下旨意,起身,与张有道又一同落了座。

先祖低声问道,我听闻新皇初登大宝,便励精图治,力转先皇时朝政不善之状,确实?若如此,吾皇真乃一代圣主。

确是。张有道点点头,新皇力主驱逐奸佞。前些时日,下旨逮捕了侍郎李孜省、太监梁芳,罢免了外戚及党羽。并裁汰传奉官,先后罢免了右通政任杰、侍郎蒯钢等千余人,论罪戍斥。若无此等明智,今儿也无张某不及3月,便重返恩公治下之地了。

何事,如此急切?先祖目不转睛。

新皇得知河南水灾祸民,夜不能寐,欲兴修水利,根治黄患。便御临吏部,亲查历年吏部考核官员政绩,看重了恩公的治水能力。张有道又接前话继续说道,如此器重,钦命治水,不日还不官进五品,主政一方么?此等恩宠,还不是喜事?

先祖起身,向西南而拜,叩谢皇恩眷顾。起身后又谢张公公成全,随即有抬手,请张有道喝茶。

闲聊数语,无非陈年往事,良多感慨。

少时,先祖言道,张大人,下官已着人在太白楼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顺便也听一听咱们莱芜的梆子唱腔。说着先祖又拱手道,另外,下官还有诸多杂事,想向大人求教一二,望不吝赐教。

张有道本想即刻回京复命。他深知身为宦者,不能久留地方。但因见先祖恳留,且在莱芜最大的酒楼,知恩公必有事见教,也不好拒绝。张有道便笑对先祖道:恩公,既如此,我便多留半日,你我多年未见,以往多得恩公照顾,今儿也就还个人情吧。即便皇上知晓,也可理解。

先祖欣喜,便于莱芜县城最大的酒楼----太白楼设宴,为恩公张有道接风,酒席宴间,先祖询问京城新皇登基后之官事、奇事,张有道一一作答。

酒到半酣,张有道屏退众人,单留下先祖说话。说起当年往事,张公公眼里泪光闪烁。恩公,有劳您多年眷顾。高堂临终,还念念不忘恩公大德。说着张有道举起酒杯,说,这杯酒,算是表杂家的心意……

张大人。先祖止住他的话,以前的事,就莫在提了。

要提,要提!张有道摇摇头,恩公,想当年,您照顾杂家,还是杂家未发迹之时。如今,多少封疆大吏巴结杂家,却非为恩公当年的谊情。其实杂家心里明白,他们这些人,非看中杂家的人,而是看中杂家的高势。杂家虽不齿,可却也不得不逢场作戏。却对大人您,杂家满心念着的皆是恩惠。说着又举起酒杯,放心,有杂家在,就有恩公的前程。

先祖说,大人贵为我皇近侍,前程无量……

呵呵,张有道笑了,说道,恩公,俺仅为一宦者,且一残废之人,功名利禄对杂家来说,已无多大用处。杂家心里只是想,能活得滋润些罢了。还有,便是回报恩公当年的恩施。

大人,您喝多了。先祖忙止张有道再饮。并说道,下官当年所为,也非日后图你等富贵言谢。

恩公,张有道酒劲到了头顶,竟也有些激动。他摇摇头,杂家没喝醉,说的也不是酒话。如今,杂家幸得新皇眷顾。有此便利,也不至因私废公。恩公为官之能,杂家还是知晓一二的。

最后二人皆醉,踏着月色,相扶而归。久候门外的师爷朱先生与县丞李大人后面无语跟随。

次日一早,张有道回宫交差。临行,对先祖低语一番。然后才大声说,恩公仁心,岂是一般人等能明了的?唯杂家自明白一二,皇上面前自当公论,恩公放心,好生办差便是了。

早起先祖一时未寻见师爷,仅是自己和一干人等相送张有道。等送走了钦差,回到府衙,却远看师爷朱先生垂手于书房外。先祖见朱先生露水沾衣,知道已久候多时,想必有事。只是不解,朱先生如此久候所为何事。便一招手,请师爷朱先生进屋详叙。

师爷在府衙,虽非官员,但也算一个人物,且一般为绍兴籍的居多。他们没有功名可考,只能依附他人手下做为手段,方可出入官场,谋得一些钱粮。但朱先生却非是绍兴人,乃先祖家乡的故交文人,且为忘年交。长先祖一轮,先祖一直尊为先生。以前也曾多次乡试,无奈不得高中,但文案水平还是不错的。自从故乡昌黎亲到莱芜赴任,先祖嫌以前的绍兴师爷办事不爽直,且多有贪墨。先祖为官清廉,恐绍兴师爷做事损污自己为官的清名,便借文案功夫偶有差池之过,将其弃之。随即便着书信一封,将故旧朱先生请到了山东莱芜,在县衙里当起了师爷。一应布告文帖,全仗朱先生倾力打点帮衬。朱先生办事心思缜密,府衙公事一应凡等,处置端的周全,颇合先祖心意。

一日,与先祖闲谈时,朱先生曾笑谈,总算不负宋公青眼。先祖笑而不答。

转眼时光飞逝,不觉已近3年。

先祖进了屋,不等落座,便启唇相问,朱先生,夜凉如水,寒风难御。先生何故屈身在此久候?

恩公,朱先生上前忙作揖一拜。先祖有些奇怪,朱先生?你我故旧,何来恩公?且此乃后堂,非公堂之上,您又何故如行此大礼,岂不折煞我?

恩公,朱先生有些激动,言语不免颤抖,今闻恩公得皇上倚重,本是难得。得恩公提携,多年出入府衙,也是你我的缘分,岂非无恩?而今,恩公若离开莱芜,老朽也不堪回首了。正好也辞了这差事,我便回昌黎老家,每日种梅养荷,读经咏诗,绕膝小儿,其乐融融,也可安度晚年了。

朱先生,你多心了。先祖听罢笑道。早知朱先生虽为师爷,却依旧固守文人气节。便劝解道,岂不闻此去河南通许,也是路途遥遥。此中无伴,正好你我一同前往,半道还可聊诗文赏美景,亦可吟诗风流快意。先生怎可此时萌生退意?说着定睛观察,问,难道我何处慢待了先生不成?朱先生摆手道,非也。你我同乡忘年之谊,又得以如此器重,岂能有不帮持的道理?我是觉得,如因我又将通许师爷弃之,岂不是未办事先伤同道么?毕竟这碗饭吃得不易,轻易不可废之。

先祖知了朱先生的忧虑,乃惺惺惜惜,呵呵一笑,朱先生,多虑耳。此事,我可视情而定夺。实在不能,还可设两个师爷嘛,先生大可不必为此事担忧。见朱先生还在犹豫,先祖先声夺人,毁其去意,说,我近日便要动身,可将所带之物,你细细备好。待我接了后任,便启程去往通许赴任,此间先生且不可再生杂念。

也罢。朱先生见先祖执意,便不再推辞,一拱手,既蒙大人倚重。朱某只能殚精竭虑了。转身且走且言,我这就去准备……

次日,招县丞李大人来,先祖将治河之事细细说与他谨记。李县丞不禁感念,大人,不日您即将赴任,还且惦记汶水之害,属下极为钦佩。只可惜官命不可违,若是自由身,李某定当效仿朱先生,追随大人鞍前马后。

李兄,别说这等痴话。先祖笑道,你我这些年同府为官,多亏有你帮协,才不致于荒废政务,薄有成绩。说罢,又移话口儿叮嘱道,若是续任者求得治水之法,你可全力佐之,亦如从前。

大人,属下自当全力。李县丞点点头说,不过,属下担心的是,若接任者无大人之仁,莱芜百姓可就受苦了。

我当嘱托其,请李大人务必牢记。先祖说罢,想起什么,又道,这些时日,你我还需继续组织人力,清理淤口,堵塞颓坝,不可使其有一丝差池遗漏。

如是。李县丞也颌首言道,如今水患随时可生发,且不可懈怠。属下乃山东之人,即便大人不言,李某也自当做好这等造福乡梓之事,大人毋念。

莱芜百姓念先祖卸任之人,还不忘本县水患之切,纷纷担壶携浆,给送至堤坝上。先祖深感山东风土仁厚淳朴,不免念想,河南之地自古贫瘠,民风刁悍,全无此地百姓纯厚之情。不知日后多用仁心,可否感化?

不日,前来接任的官员到任。此刻,汶水之患已止,算是给此地百姓留了纪念。府衙内,先祖与继任者交接了印信。先祖叮嘱了水患之事,便辞别县宰,要启程到通许赴任。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当地百姓感念先祖治河有方,功在社稷,在耄耋宿老的带领下,百姓自发聚众,夹道来送,并为先祖奉上万民伞。

望见黑压压的跪倒的人群,先祖不禁心动,忙唤大家起身。连声愧煞,愧煞。

一耄耋老者颤巍巍地说,大人为官一方,治河安民,乃我等百姓有福。今大人离任之际,还不舍昼夜,为我等百姓之事辛劳。我等虽依依不舍,但皇命在身,亦不可违之。我等虽无它礼物可送,治下百姓自发为大人您缝制了一把万民伞,也算是表了我等心意。但愿朝廷有闻大人功绩,使大人也可早早升迁。

先祖愧然道,未建尺寸功勋,却得子民如此厚待,宋某惭愧。

大人谦逊。老者着人将万民伞奉上。众人含泪大声,大人一路走好,走好。

离开莱芜城郭,一路走远。回头还可见众人翘首,依依不舍之状清晰。先祖一时心绪难平,一路感慨万端。

朱先生半日无语,默默随先祖前行。其实,他和先祖一样,心中也着实挂念。毕竟,自先祖书信邀之至莱芜此地,到如今离别,朱先生已在此县生活多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经常入梦,其间也掺杂着老家的山水,竟分不出彼此,如此,也可算为第二故乡了,不禁老泪纵横。

二、通许仁

通许有乡野儿歌一曲,题为《小儿歌》:

通许连年水涝,百姓逃亡无靠。今年天降福星,得我宋爹来到。仁心专恤善良,严法要除强暴。但愿三司知名,早早保升当道。

---《家谱》摘录

通许县城不大,古为河南开封府所辖。如今其北临黄河,当年却是城东古道有黄浊之水,每日滔滔浩浩,径流不息。地势西高东低,北高南低,由西北向东南微倾斜。因河水在北面高处,境内历受黄河泛滥冲积,成为自孟津向东,黄河南泛冲积而成的黄淮平原之一部。

先祖和师爷朱先生一道前往此地赴任。路途上人困马乏,虽不至千难万险,但也坎坷颇多,自不必细言。自到河南乃至通许境内,便见流民盈眼,饿殍塞路。先祖不禁对朱先生叹气道,水患如此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竟然没了办法吗?

朱先生说,大人,此河乃黄河。大人久居山东,亲身治水,岂不闻此河自古便无法根治么?据《山海经·海内经》书中记载,当年大禹治水之河,便是此河。其父鲧因见凡人治河不力,造成洪水滔天,万千百姓流离,饿殍遍野,怨声载道。因而倍感人间苦难,却不得天帝怜悯,无奈未经请示,偷窃息壤神土。天帝为之震怒,降罪于鲧,在羽山之近郊被天帝所斩杀。可见,自古庙堂便轻视贱民。

先祖饱学诗书,自然知晓此等故事。不过,神仙鬼道之言,岂可全信?朱先生见先祖不语,知大人学从孔孟儒学之言,乃孔子门徒,对此多有疑虑。便继续说道,《山海经》其间,虽多言奇谈无妄之事,但也不可不查。单是治水之方,其子大禹汲取其父治水教训,改堵为疏,便用法便极其得当,方才取得了成功,其事也得以流传后世,被奉为治水楷模。自然,当时也得了百姓拥戴,成为“三皇五帝”之一。即便死后,也以神仙之身接受万方膜拜。如此之事凿凿,也非全为虚言吧。

先祖点点头,言道,天帝只图享乐,全不顾人间万民之安危。可怜百姓受苦受难了。幸我皇圣明,顾念百姓疾苦,命我等来此治水。也不知这黄河之水比起汶水,孰轻孰重?

朱先生正要应答间,见前面路上走来一人,从气质打扮看,为书生的可能性居多,细看,果然。

先祖自到此地界,遍眼唯有饥民,还未曾见一书生模样之人。心中念同为读书人,有心想说说话,便高声唤住此路遇之人,顺便也打听一下水患之事。

请这位仁兄稍作停留,先祖招呼,有一疑问,不知可否请教一二?路人环视了一下先祖和朱先生,朗声启口道,尽可问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通许水害,年年如此么?先祖不解,这通许水患,治理起来怎会如此艰难?

唉,路人叹气道,确是年年如此。逢雨季便洪水滔滔,席卷一切。百姓也只好逃了回,回了再逃。每年也不知多少人,只能身留异地魂归故乡喽。

官府就不管吗?

官府?路人不满地说,他们就是想管,也是没此等能力了。

先祖奇怪,为何如此?

本县前任县宰治河不得其法。路人看来颇知县情,娓娓道来,本该疏通河道,却一味加高堤坝。水土之堤,被洪水浸泡,松软无比,岂能抵挡?

哦?依你之见,这河之堤坝,如何才能固得?先祖不禁暗下为之击掌。料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不禁急切相问。朱先生一旁颜色也未止住。

加高堤坝,乃方法之一,但不可仅采此一种。应趁河水低涸之月,着人清挖河道淤处,疏浚水流阻碍之所。另,堤坝不可仅用泥土,应多用巨石筑之。如此,方能抵挡汹涌之水拍打浪冲。

嗯,不错。先祖不禁颌首赞之,敢问先生为何人?

我么?路人笑道,不过一书生而已。可惜前任县令自恃清高,听不进诤言。且贪得无厌,治河银两,多变他等家私。加上府县州衙,层层盘剥,用到治河上的花费不足四成,岂能成功?如今被查卸任,也不知道下任县宰何许人也?说罢便欲前行。

先祖不解,追问路人,你一介书生,岂可知治水此等大事?路人闻言,这才止步,细细打量先祖和朱先生,反问道,你等何人?为何对治水之事如此有兴趣?此时,一旁静观许久的朱先生说,这位乃新任通许县令宋大人。钦命来此地治水。但凡了解治水之人之法,大人皆多加问询,也是常事。

路人忙拜。不知父母大人来到,学生所言不过信口雌黄,戏言不可当真。

先祖将其扶起,深揖一躬。才得先生赐教,方知与莱芜汶水治理之方不同,多谢。说罢,看了一眼朱先生,对路人说,请问尊姓大名。如不嫌弃,一同到府衙详谈。我等也详细聆听治河方略。

大人谬赞。路人笑道,我所言方略,自然有人说得。本人不敢贪天之功。此等妙法,乃本县一高人所言。

高人?先祖更加惊奇,请问姓甚名谁?

大人若想知道,日后有缘,自然慢慢便会知道。路人作揖告辞,远远地回头说,若是大人不想知道,自然也就无须知道。此时,也无须我这一介书生告知大人此高人名姓。大人好走。

先祖和朱先生对视了一下,不禁摇头嗟之。朱先生说,大人,此等狂狷书生,倒是少见。不过听他方才之言,不像是诳你我之言。大人到任后,可细细遍寻查访,自然就会知道有无此等高人。

先祖点点头,怅然望着路人去的方向,说,也只好如此了。

等进了通许县城,一路问来,很快便找到县衙之所。先祖便惊讶了,县府府衙在城内之南,往前不远,便是黉宫----学子们习学孔孟经典之地。先祖见不仅黉宫破落,久无修缮之迹,黉宫字迹也模糊难认。就连府衙也破败不堪,大门久不漆油,露出了原木本色,风雨侵蚀,虫洞鲜明。公堂之上蛛网也随处可见,一看已久无人清扫。先祖没想到,如此官府之地竟然如此破败。如若不看门前牌匾,还以为是荒村野庙呢。

先祖不禁苦笑,颇有些愧疚地对朱先生说,先生与我前来,岂不是保唐僧取经受苦受难来了?这九九八十一难,今天算是几难了?

朱先生也笑了,大人言重了。既蒙大人不弃,朱某即便赴刀山上火海,也无怨言。说着也打趣道,保了大人您取到真经,我便成佛了,也算是修来了无量的功德。也不知大人您何时到西天,见到佛祖真身呢?

两人不禁抚掌大笑。

府衙内找了一圈,半天也没见人影出来回应。先祖不禁蹙起了眉,不解地看了一眼朱先生。朱先生忙大声喊,有人吗?新任老爷到此,还不赶快接迎?就听门外有人说话,来了,俺来了。一衙役慌慌张张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到两人,也不知谁是老爷,慌忙跪倒在地,冲两人说,老爷,小的不知新任县太爷驾到,还请老爷恕罪。

先祖有些奇怪,问,就你一人么?其他人等都做甚去了?

回老爷,师爷不知新任老爷何时抵达,自己衣食无着,先回乡谋职去了。各位差役久不见老爷接任,也各自回家候着。留我一人照看府衙。见先祖有些惊讶,脸上透着不满之色,便说,小的这就去召集大家跪迎,听候差遣。

先祖问,你叫什么?

禀老爷,俺叫陈三两。衙役羞回道。

陈三两?先祖有些奇怪。

是俺爹给取的名字。衙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怎叫如此名字?是不是你爹喜欢喝酒?

回老爷,您说的一点不差。俺爹嗜酒如命,不过酒量不行。每次喝酒,至多不超过三两。等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爹还在醉梦中。于是……

于是你爹便给你取名三两?先祖边说,边叫他起来回话。

是的,老爷。陈三两站起身来,说,俺爹听俺娘问,给孩子取个啥名?俺爹一激灵醒过来,说,我要喝酒,总是唤叫小二来三两。既然孩子真的来了,那就叫陈三两吧。

先祖和朱先生听罢又笑了。他们觉得,地方虽破败荒凉,可这人却是有趣的很。先祖冲陈三两点点头。不错,名字不错。

陈三两也憨笑起来。

好,陈三两,你去吧。朱先生说,把那些人都叫来,老爷要升堂,有事吩咐大家。

好勒,俺这就去喊他们。说着咚咚咚地跑出了府衙大门口。谁知一不小心,被府衙门口的拴马桩绊了一跤,也没敢吱声。两个人看见了,想笑也没敢笑。

朱先生说,这个陈三两倒是个直肠子人,比起那些机灵鬼来,倒是可爱得多。

先祖点点头。

朱先生又提醒先祖说,河南之地,自古民风刁悍,却不想也有此等木讷愚笨之人。其他人必是欺负此人老实,才会差他一个人看管县衙。说完又想起什么,继续讲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但讲无妨。

你我外地之人到此生疏之地,以后得小心这些差役欺瞒。这些人,最喜狐假虎威。大人为官清廉,爱民如子,若是管束不住他们,百姓不知大人清名,无人敢来,也就治不好本县正事。

这一点,先祖也有思虑。以前在莱芜为宰,便知晓衙役们的一些门道,被先祖威严治下,无不有所收敛。或有违背之人,也被清除出府衙。如今,只是不知此等地界之人,是何手段。先祖不禁点头赞同朱先生此言。不错,朱先生,还是你了解我。那些酸腐之人,对我结交张公公之事,颇有微词,要想做成大事者,必不能拘小节。我要做的是能臣,而非不知婉转的忠臣。命都没了,谈何为百姓造福?

大人所言甚是。朱先生说道,这也是朱某追随大人之缘由所在。

知我者,朱先生也。先祖说,宋某感谢朱先生委身追随,与我共赴艰难。

大人何出此言?朱先生忙施礼道,朱某虽为布衣,却和大人一样,处庙堂,当为大人解难,也便是为君父分忧。

说了一些肺腑之言,两个人都有些激动。少顷,先祖说,待我安顿好,还要麻烦朱先生回老家一趟。先祖见朱先生仔细摘耳,没有说话之意,便接着说,我此来,因皇命在身,未能有机会回乡叩辞家父,于私便有些大逆了。回去以后,你且多为我美言。另外,顺便将拙荆和两个犬子接来,也好日夜辅导,不致荒废了学业。

大人,您身负皇命,不得已才如此仓促。朱先生回道,老太爷知书达理,定会理解您的苦衷。至于家眷子嗣来通许之事,请大人您放心,小的一定接到。

但愿家父能理解。先祖遥望北方,喃喃自语。

、整饬民风

先尹莱芜,今更通许,历官两邑,守俸而不贪,执事而能敬敬者,乃出治之本也。故曰持身廉慎。

有诗为证:

蚕岁研躬孔孟书,于今为宰事何如。

包苴岂肯容渠谒,言行犹能谨厥馀。

终日警心犹执玉,他年迁秩必悬鱼。

国家壹以身为本,勉勉参前及倚舆。

---《家谱摘录》

先祖接任通许,首要的,便是要整肃吏治民风。

来之前,先祖便听张公公讲,当地曾有官员上书朝廷说,因连岁水灾,富吞贫者有之,强凌弱者有之,争讼纷兴,而艰食之民流移者众。而京官也上奏,道京师之地,也遍布灾民。皇上看罢奏章,听京官之言,心绪不宁,如此流民甚多,滞留京都,恐生民变。因此才想到钦命一人前往治水。水患除时,便可解决此等之事。因知恩公治水之能,才举荐恩公前往。

如今到了通许,先祖才知身上担子沉重。不过毕竟心中有了底数,先祖便知该如何下手。这一点,相比一般新任地方官,却有些不同。他以为一般人等,初到陌生之地为官,难免不考量官途前程而畏首畏尾,做事不敢强硬,唯恐得罪当地士绅和上司。但越是如此,越被当地蛮横之豪户权贵之人视作软弱可欺。而此来通许,身负皇上治水钦命,如不能革除积弊,根治黄患,实现改天换地,便不能存德与官,立威与民,人心失散,何以号召治下豪户百姓,同心协力?岂不闻乱世用重典。治理一个国家,与治理一个县,道理同等。唯有雷霆万钧,强力运作,或许就将一切掣肘扫除涤净。

熟悉数日,了解情况后,先祖与朱先生商量妥贴,烧起上任第一把火。因见府衙差役懒散骄横,办案时巧取贪墨有恃无恐。朱先生便出谋,从此开刀,敲山震虎。先祖悉数革了一些不称职的衙役的差。这些人多有一定来头。等事出后,此间果然有当地士绅大户来递话请说,或金帛白货有单,只求恕之。先祖均托朱先生婉言拒见,并晓以厉害,一概未准便绝。而后烧第二把火,广张榜告欲重招多名老实、良善之人,充当衙役之差。当时陈三两便说,老爷,您这样,俺琢磨无人敢来,百姓是不敢与老爷们斗的。先祖自有良策,笑而未语。朱先生以为或不如此吧,不想,却果真无一人敢应招。先祖知自己初到此地,官威未立,心德未芳,百姓并未信服。朱先生毕竟不知底数,见此情景不免对先祖忧言,大人,如此人丁不齐,怎可施政治水,就连办差也无人可派了。先祖一笑置之,既如此,必有一番争斗,不日便会分晓。

朱先生眼见先祖成竹在胸,却心有疑惑地出了府衙,他得去河边看看。无论如何,治水乃大政之策。既然无计可施,只好先筹谋治水。而心事重重的朱先生去河堤之时,却没留意先祖步其之后,随即也出了府门,直奔州府方向而去。

秋风此时未起,身上却爽意频频。原听说大河大湖边,日头便少了许多威力,今亲自体察,果不其然。一路上,朱先生心事杂乱。想起两人上任当天,衙役陈三两将府衙里那般人等召集来时,一个个随随便便,没个威严。先祖知是前任纵容,便沉下脸,一一训斥。并重申了制度。那些人也许骄纵惯了,除了陈三两还能遵守,其他虽表面迎合,暗地却依旧我行。不多日,被先祖一一抓到证据,因此革了他们的差。期间,陈三两再次偷偷好言劝告先祖,大人这样下手,不怕俺们这的老爷们恨你?先祖一笑,陈三两,依你看,老爷我如此做,好还是不好呢?陈三两暗挑大拇指,老爷,对俺们这些人来说,是好,可对那些富户老爷们,便是不好。俺只是觉得,从没见过老爷还跟老爷斗的。我怕……先祖笑道,老爷应该和谁斗呢?你怕什么?陈三两有些躲闪的语气,从来老爷都是和俺百姓斗。俺们这些百姓没有钱, 有钱才好……我怕老爷您这官当的,不会稳妥。

才好什么?先祖只问这句。对稳妥之说并未问及。

才好巴结老爷。陈三两脸色有些难看。

多谢你直言相告。先祖说,可本老爷就是这个脾气,你说我怎办?

老爷总为俺们这些人着想,陈三两无可奈何地说,您可会吃亏的。

那就看看,他们如何叫我吃亏?先祖笑了。

唉,老爷您是好人,陈三两摇摇头,可惜,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老爷这官,历来如此做。怕,就不做了。

这些话,先祖曾与朱先生有过交流。朱先生在赞许先祖胆识与陈三两心实良善之时,也不免直言提醒,陈三两的话,大人且可记下为好。手中无兵丁衙役,如何办差?先祖说,朱先生惘虑了,不日就会有的。本官此举乃禁鉏强暴,以安良善也。朱先生奇之,无衙役兵丁岂可成事?虽有疑忧,但并未深言。他只是怀疑,问,难不成大人可撒豆成兵么。先祖神秘说道,天机不可泄露。只待来时。

沿河走了一路,朱先生对河之脾性有了初步了解。以前听人讲,黄河之水本黄土高原来水,其间夹杂泥沙,每时运送,等到此地,水势舒缓,泥沙便时时沉积,导致河床逐渐增高。如此堤坝便得垒土夯实,多年下来,河床之底,甚至高于外边的地表。今日得见,不禁对李白之诗叫绝。可以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并非李白的虚构,这或许在通许人看来,说得极为贴切。朱先生盘算着将来如何整治这条黄龙,不免日上三竿,便转了身。

等朱先生河边回来,不免大惊。之间府衙几十赳赳武夫般的人,手执兵器,门口肃立。朱先生想,出大事了?忙跑进府衙,却见先祖端坐正堂,正在审理一桩公案。不免虚汗湿了脊背。等到了先祖一旁,不禁小声问,大人,发生何事,竟来如此这多之人?先祖笑道,朱先生,抱歉,事关重要。我也只能告诉你,这就是我目前借的衙役。至于如何借来,容日后详叙。

等找齐了衙役兵丁。先祖才将秘密说出,朱先生不禁惊叹。原来那些人,乃真正的大明军卒。原来先祖那日,却是去了总兵府地。总兵张大同乃张公公亲属。莱芜临别时,张有道密告之,若有急难之事可找张总兵。先祖今遇此难,不得已只能秘密造访,详说缘由,临时秘调兵卒50人权当衙役兵丁,等日后下官成事再行奉还。总兵张大同是个豪爽之人,见先祖急难,朗声说道,您即为俺叔的恩人,便是俺的恩人,这件事没的说。不过您说好,不过一个月必还,且须保密。先祖笑道,君子一言。心想,其实也许无须一月,只待百姓信服便好。

等朱先生见此等兵卒,身着衙役服饰护卫府衙。又听先祖解释其秘,便服气大人算计老到,还有此等准备。不禁心中欢喜,若有此等虎狼之人听候差遣,何愁诸事无法办理?

果然,先祖此话说过没两日,便有此等不服之人闹事。被革差的衙役中,有一人名唤张豹,乃混混出身。因见外地之人竟强龙压住地头蛇,心中不服先祖之规,被革除差事。事后被人撺掇,竟率一群地痞无赖等乌合之众,想大闹公堂。被老爷着兵卒拿下捆绑,其他一干人等见不得便宜,一哄全做鸟散。先祖知背后有人指使,且也只有大户李百天会如此险恶。此李富户依仗其子在朝廷做某部堂官,根本未将先祖芝麻小官放在眼里。

的确,李百天恶先祖来到此地,竟然不知新任官员规矩,未能及时到府上拜访。其实,先祖通过了解,亦知李家为官宦人家,因近日忙于处理诸多杂务,不曾有暇,便未来得及上门。等延后时日递帖子去时,却被告知主人不在。先祖明知此举乃下马威,但也耐着性子说明缘由。无奈人家早就黑眼,不可通融,嫌隙也就产生了。先祖无愧。也只好顺其自然。

闲暇时,先祖不禁叨念莱芜治下,人心良善,全不似这般富户流民刁蛮。不仅衙役如此,更讶于书香门第竟也如此。与师爷朱先生一起说话时,不免心有遗憾,言道,世风如此,竟导致每日口中孔孟,却不能实践之。也不知孔孟之学吃到这些人的肚子,还是到了狗的肚子里?朱先生说,任处百姓都温良,只有那些大户豪强们,才会依仗权势,欺压良善。此等事情,怪只怪当地府衙,不能体恤百姓,以致富户不知国法。我想,大人应严刑峻法,禁锢恶欲,如此才能打开局面。否则,百姓不得安生,治水之事也是枉然。

先祖以为是。索性不再前去,一心下到田间地头,与百姓同处,了解风土民情。并抓紧时间查看河道,了解水情,查访治水高人异士,以为日后治水筹谋。同时,着朱先生指定出台安民之策,恢复国之法度,并遍贴县道大街各个明显之处。

治下百姓得闻,不免惊奇。奔走相告,皆知晓通许县来了青天大老爷。一时报名衙役之者众。先祖笑看朱先生一眼,朱先生点点头。便协助先祖一起遴选稳重、肯出力吃苦之人充实府内。府衙气象顿焕然一新。陈三两因表现有佳。被先祖继续留用。一日或找先祖说,老爷,俺服了,您是这个。说着挑起大拇指,而且大大方方,全不似上次那等谨慎。先祖暗笑陈三两有趣。

先祖知为官须词讼得理,以明狱也。捡时日,将历年所压积案之卷,责朱先生将可疑之案宗,一一遴选出,又将重审积弊之案之布告,遍榜县内各处。而后明察暗访,了解案情。喊冤之人,一时群聚府衙之门。先祖一一收看,大多为富户豪强欺压良善,便一一审理明断,为百姓伸冤。

期间,便有一束巾少年,跪于堂上,高声含冤。

先祖听得喊声,便吩咐升堂,端坐堂上。椅子背后为一幅画屏,悬一山水画,画面有一植物,茂盛葱瑞,枝上有一鸟朱雀。师爷朱先生立于一侧,两边各有衙役,持棍昂首肃立。

先祖问堂下下跪少年,有何冤情?速速讲来。

少年年纪不过弱冠,唇红齿白,却满眼沁泪,将状纸交与朱先生,朱先生又转递给先祖。少年哽咽道,大人,学生王观,乃通许黉宫学生,家父乃私塾先生,为富户李百天所聘,为其家儿子李金锁传授孔孟之学。不料,年底之时,李家为拒付师银,竟污家父所教孔孟之学藏奸取巧,其子学后不仅不知礼数,还在外惹是生非。以此为借口,不但学银未付,还将前去理论的家父打成重伤。家父躺养已经半载有余,幸能自理。学生不服,告与前任知县。却不料前任知县收了李家的银子,将小人轰了出来。学生往上告,却被知县借口学生不尊孔孟,抗枷游街数日。家父见学生如此遭遇,便劝学生莫再告。想那李家之子本就纨绔,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自家不严加管束,却责怪家父师督不严,岂不是欲加之罪吗?如今学生得遇青天,便亲到府衙,为家父和学生求公道。望老爷为学生伸冤,讨回天理。

先祖闻听,气愤不已。朗朗乾坤,赫赫李府,也算书香门第,竟还有此等龌龊之事?不免强压怒火,挥签差人传唤李百天。此时富户李百天也闻知先祖来历背景,听来人传唤,不免心有忌惮。此事乃自己恣意妄为,一旦见官,岂能不输?便慌忙跟随衙役到堂当面对质,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错。并忙答应出钱安抚事主,对当时之错也深有改悔。

少年见多年冤情得雪,连呼青天。先祖忙止之,好言告慰,并督促广览博学,备待秋闱之际考中举人,日后也可博得个封妻荫子。学生一再谢过,含泪而别。

先祖闻李百天之言,知其断不敢再行掣肘之事。便修书一封,派人递与李家在朝为官之子说明缘由。其子见信,虽不满先祖处置之状,但也无可奈何。只虚言家父昏聩,所做之事一概不知。且体谅先祖主宰地方艰难,对当地不法之事理当弹压等等。先祖见信读后,笑着看了朱先生一眼,说,我还得物归原主。便着一衙役再递传到李百天府内。李百天细览后,摇头叹气,无奈骂道,不孝子,不孝子呀。

此事一出,百姓无不信服。而那些大户,则齿咬口啐,恨之入骨。也有妄念疏通者,被严词拒绝,抱头鼠去。见先祖生冷不忌,他们知道遇到了对头,一时也不能为之奈何,便只好乖乖出钱出物,百姓一时欢腾。

先祖也知如此,会得罪这些人。但若不得罪他们,皇上交办的差事办砸了的话,岂不有负皇恩?

这日,正于正堂处事。闻衙役来报,知府赵大人前来问询查看。先祖知道,这便是第二关了,忙起身迎候。先祖知晓,本地知府大人名赵明堂,乃江西人氏,乃明景泰6年的进士。为官还未两载,便逢先帝驾崩。本来早想拜望,却无奈通许积弊甚多,久未得闲。作为上级,岂能不怪?

知府赵明堂惊闻新来的知县,上任伊始便整肃吏治,弹压豪强。近日也得通许地方一些官员或豪户密报,说新任知县宋铭是个对头,心中不免有些惊诧。想如此胆大妄为之人,不知是何许人也。尤其未见前来拜望。便知这等人非官场油类,必不通人情,便想教训一番。谁知,一旁师爷见状,忙躬身回道,大人,此事切不可如此莽撞。

哦,为何不可?赵明堂有些奇怪师爷的话,我一任知府,教训一个七品小芝麻官,有何莽撞不莽撞的。师爷忙施礼道,大人,岂不知这宋铭,乃当今皇上红人张公公的恩人么?说着,便将了解的事情说与赵名堂。赵知府不禁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怪不得。看来只能婉言相劝。便转口道,这些豪门大户,也是怪得张狂了一些,煞煞他们的锐气,也并非是坏事。

大人圣明。师爷道,仅仅如此,还不可。大人还需鼎力相助,如能在任内将黄患之水降服,大人前程还需发愁吗?

赵知府不禁夸师爷心思缜密老道。即到府衙,与先祖得见。落座之后,先祖便只能先告罪,下官初到贵地,公务繁杂,处理之间,便月余飞逝。故未能及时拜望赵大人,还请恕罪。赵知府闻听挥手止住,笑道,宋大人一心为公,拨庸理杂,本是为官者职责的典范。尤其初到通许,便整顿吏治,解民倒悬之举,本官极为佩服。如今亲到通许查看,百姓乐业,气象一新。此等本事,非常人所能企及。本官定当奏明上司,给与大人褒奖。

谢大人。先祖见知府大人如此,知道此人极为油滑,并不想为难自己,便放心下来。思忖间,闻知府赵明堂说到治水之事,故摘耳细听,言宋大人,如今身负皇命,责任之大。这黄河之灾,亘古便存,不知可有何良策?另外,还需本官为你做得何事?

下官仅仅需大人在人力物力方面多加扶持,其余无需大人挂念。先祖知道,此人仅不掣肘便是幸事,但也不说破。赵知府说道,好。一旦需要,知会一声就行。两人谈笑少顷,赵大人上轿辞别而去。一旁朱先生笑道,大人,这知府老爷来此,不过是为自己铺路而来。先祖道,如此怎说?朱先生说,这个人为官毕竟无甚清名。不过见大人身负治河大任,想夺得一些功劳罢了。先祖仅仅微笑,并无反驳。朱先生何等文人,眼睛里不揉沙子。这点事。一眼便可看穿。

大人,治水高人寻访之事,也该寻思一下了。朱先生见诸事已定,趁先祖此时闲暇,不免拿话询问。先祖顺意道,不错。杂事已了,也该言及正事。不想,诸事竟如此庸杂繁琐,耽误不少心思与时光,甚是可惜。

黉宫亲讲

话说学必讲而明,先祖与朔望及政暇之时,亲自到黉宫,讲儒学,与诸生讨论经书精微之理,士多诚服。诗解:

宓琴弹罢乐春熙,博冠峨带过泮池。

济济子衿皆敬侍,雍雍师范共精思。

阴阳消长谈三易,风雅兴衰说四诗。

笑撤皋比归路晚,柳风梧月趁行帏。

:皋比,虎皮。

---《家谱摘录》

来此许久,先祖每趁闲暇之日,便出得府衙。一般未带衙役,只与朱先生一起,沿路探访。足迹遍至乡野村舍,欲求与治水高人相会,

不过久无其踪。

乡野百姓并不了解当地有这样一位高人,闻听后他们皆懵懂不知。先祖有些疑惑,不免暗忖,难道并无此人么。

这日,先祖与朱先生走到一处,见有一梅林,心动不已。此等仙境之所,必有高人隐匿。便急急寻找,果见其间有一如仙老者,正荷锄侍弄梅花林地。先祖前去打探,虽多言询问,无奈老者好似不解,摇头摆手,始终一言不发。朱先生悄声道,老者也许是哑巴,或许世外高人,不齿与俗人语。先祖本以为梅林雅地洞天,必为大贤。见此便失望至极,一时没了再寻的兴趣,折身回衙。多时,依旧闷闷不乐。

一旁的朱先生也默默无语。

沉寂几日,先祖想起黉宫讲读之音。不免心有慕之。便决定去学讲一番。先祖事后觉得,这个决定,虽为兴致之举,却不想踏破铁鞋,不经意间,得来多日苦求之果。先祖当时怎也没想到,那位治水高论高人,竟存身于黉宫明伦堂讲学人之内,乃当地士林之领袖。更想不到,与其曾有一面之缘。

通许黉宫位于府衙南端。初到时,先祖曾进去查看过,内设有明伦堂,为专门讲授儒学之所。门两边挂有一对子,写的是:

阴阳消长谈三易,

风雅兴衰说四诗。

上有一匾,手书三个大字----明伦堂。

黉宫虽破败,但见学子们却安贫乐道,其间吟诗咏读,其乐融融。先祖不禁心悦。偶尔,先祖于府衙内静心细听,便可隐约闻到读书声传来。此声天籁,先祖烦闷间,便可以此为药聊解烦忧。朱先生知晓后,不禁打趣,大人不枉为读书人,心烦意乱之时,竟可如此,以书疗治,岂不快哉?先祖慕之,言道,可叹如今水害不断,竟不能经常亲去聆听,实为憾事。

大人何必操切?朱先生道,待等朔望及政暇之时,亲到黉宫,讲传儒学精髓,与诸子学生们引章摘句,讨论经书精微之理。顺便教化百姓,也可古朴此地人情民风,造一处田野牧歌之乐园,何愁百姓不安居乐业,各得其所?若百事不生,官民士绅和睦,何等快意?

先祖不禁颌首,先生此言,甚合我意。但总归孔孟讲学之处如此堪破不雅,也是为官者的脸面不光。等有机缘,我必重新修缮一新,也可为学子们读书,造一处优雅洁净之地,也不枉为孔子门徒。且如此教化,才可争得士林依附之心。

朱先生不禁拍手,大人思虑悠远,岂是我等能随之?不过,目前也只能如此。待有闲暇,大人便可登台讲道,也与诸子学生们交流体会,弘扬我孔孟仁善之言。好叫愚蒙之人,也知我华夏儒学之博大精深。

先祖也觉如此甚好,但他也有一种直觉,便随口道,不过,如若先与诸子学生探讨精微之间,或许也能求得一些治水方略。

朱先生也道,自古读书人中,皆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或确有妙法高论,不可不查。先祖言罢,吩咐朱先生,劳先生您且安排,但有机会,不日便去。朱先生点头,大人,我这就安排,先告知提学官。先祖说,我之安排,您未明其意。无须如此,只设一人,将每日瞭望。见有诸子们齐聚讲学之时,便可去聆听交流。岂不是随意?若是事前安排,惊扰博儒,或许你我便不能尽兴,岂不遗憾?

朱先生点头称是。便安排亲随,每日留黉宫内巡视。不过三五日,便接报当地山野隐士大儒董博士驾临黉宫。先祖闻之大喜,想必有讲学之事。晚间,皓月当空。府衙诸事安排妥当,先祖便着青衣小帽,携了朱先生,一起月下行路,直奔黉宫而来。路上,两人对视,都不禁笑。先祖道,你我恰似那赶考书生,今日去那黉宫大殿,研考经典儒学之文,且不可唐突莽撞。此次黉宫亲讲,若无得治水之策,便以劝学也为正事。

很远,便听闻古琴之声清音滴翠,一派高山流水之音。先祖不禁陶醉,便加快了脚步,后面的朱先生因年岁大,气力不足,都有些赶不上,便疾步跟来。

黉宫重地明伦堂,近在两人眼前。

明伦堂内灯火微明,有一鸿儒正在高坐讲学。此人须发皆白,博冠峨带,颇有仙风道骨之气,听众人皆尊称董博士。先祖看似面熟,但因远在门外,且晚间灯火隐约,未曾看清。此人名姓,先祖曾听府内掌管黉宫之人说过,董博士虽为山野之人,却乃当地士林师表。早年为官,因儒学深研,不适官场迎来送往之繁扰,做官不到两载,便辞了官回到老家,一心著述。其人对儒学与当朝朱熹之心学之差异,颇有心得。如今虽无官职学务,却备受天下士林学子的尊崇。不过,尊的却非其宦海经历,而是其对儒学博大精深之文,有着不同凡俗的独到见解。先祖知他如今讲的必为儒学,便有心试听几句,以免不知内里,说话被人嗤笑。便止住脚步,与朱先生门外侧耳细听。

刚刚却是一青衣学子,于座前弹罢一曲《高山流水》,那董博士听罢便击掌叫绝。说,齐子,几时不见,你的抚琴技艺确是越发精妙了。刚刚闭目欣赏,真的便似那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流水的境界。那个被称作齐子的学子不免谦虚,言道,董博士,此乃雕虫小技,与您的孔孟学识研究,岂可同日而语? 学生很钦佩您对当今儒学的精妙之言。想我朝洪武开国,便将儒学作为立国之本,多少年了,万千饱学之人每日研读,却不能发其精妙。而博士您虽居乡野,却巨眼观世。虽居江湖,却忧思君父,足令我等汗颜。即便阳明在世,也不得不赞博士您对儒学的卓见。

齐子谬赞了。博士连忙摇头,董某不过一酸儒书生,偏居乡野,每日赏梅研书,求得一时的快慰罢了。恰如你刚刚弹罢的高山流水,此曲之妙,唯有静心细听,方悟其妙。繁杂市井之间,便有些糟蹋了。今儿你我于此黉宫,探讨儒学之要义精髓,便是以此曲,求一世外桃源,让你我这颗世俗纷乱之心,暂得安静下来。如此,你我所言儒学之理,才可入脑进怀。

众人皆低首和之。

齐子道,博士虽僻居梅林,每日以梅映雪,苦练心净。但如今灾荒之年,却无处静心优雅。博士也不禁蹙眉,叹道,可惜前任知县,不听老夫之言,若是以巨石方阵加固堤防,今岁怎可出现如此之灾?齐子道,博士不必挂怀,我听言如今这县宰宋公,便是一治水能手。当年莱芜水患严重,宋公妙法治得。连天听都有知。来之前,百姓夹道,赠与万民伞。为官清名,博士您也曾是见识过了的。如今得皇上钦命来此,目的便是治水大计。若是博士毛遂自荐,还愁无用武之地么?

博士不语,半响才言道,如今官场乱浊,人心难测。不过,此人倒是为民之策出台甚多。若是有心治水,必会有机缘相见。如无机缘巧合,即便你我毛遂自荐,也是枉然。

齐子点头,众人且听二人高论,闻听又转入现实之语,此刻也多有感慨,皆附和道,那是,那是。如此,也是我通许百姓的造化。

莫谈杂事了。董博士一挥手,说道,齐子,刚刚求得好静之地,却被你我一时逞舌之口给杂污了。也罢,你可再焚香一曲,便不再是《高山流水》,只弹那《雨打芭蕉》如何?

齐子赞同,雨打芭蕉,求得天籁清音,博士此议甚好。众人也皆称妙哉。

博士见齐子伸手,忙止住其动,对诸子言道,谁可说出此曲于此境中弹奏出来,有何精妙之处?众人闻听,皆苦思冥想。唯齐子操琴在手,笑而不答,董博士见状,抚须暗笑,用手一指,齐子为何发笑,若不是已经猜得了么?齐子说,博士休怪。齐子乃愚笨之人,对词曲书画虽有些研究临摹,却不敢班门弄斧,如若出言差池,岂不贻笑大方?

众人皆笑,有人或不满,说道齐子,诸子之中,你也算是博士高徒了,你吃得多少小灶,只当我等不知吗?齐子尴尬,言道,兄台莫在羞辱齐子了。

博士见之,并未言语。的确,这些学徒之间,也只有齐子悟性聪灵,自己所研之儒学要义,大多与齐子交流过。如此,方才之人所说,便是心有嫉妒和羡慕了。正思虑间,那人又说道,若是齐子你也如此谦逊,我等岂不是只能跳进黄河,去找河伯评理去了么?博士听罢便说,大家稍安勿躁,儒学博大,需心聪脑明,各有各的修行。说着,看向齐子,说齐子,有何心得,万不可无端谦逊,说讲出来,与大家共同研究,看看是否有些道理。

齐子便拱手,言,齐子不才,怯以为此曲于此弹奏,便似那儒学经义之人,讲传之悟,如珠子一般飘落玉盘,玉鼓金音。博士要我弹奏此曲,便是想暗示大家,将多日研修儒学之悟和盘托出,不可半道而断。如此,我黉宫学儒之讲,才可傲视天下士林。众人不禁哦了一声。既惊奇齐子之聪慧,也认同此说不谬。

众人此刻正在里面高谈阔论。先祖门外闻声已久,此时神聚,不免忘记处境,击掌赞道,好一个傲视天下士林。

屋内众人皆惊。

先祖见失言暴露,有些不好意思,他看了一眼朱先生,做个手势,你且门外。待我进去,与诸生谢罪。

其实,先祖刚进来时,书僮见县宰驾到,便要进屋。先祖挥挥手,止住想传报的书僮儿。而是悄悄与朱先生在门外聆听许久。尤其听见董博士所言治水方略之事,便大喜,与朱先生彼此对视而笑。踏破铁鞋,竟然藏身儒学殿堂,不禁心稍稍安。正思忖间,闻听见诸子将开讲儒学心得,不免心醉而失言。如此,便让朱先生门外静候,一人进得屋来。

先祖边进边言道,各位博士诸子讲得精妙。又冲董博士拱手施礼,博士,本人不才,今儿以一读书人的身份,加入你这些学生儒学探究之列。不知博士可否赏脸赐教乎?博士未见先祖真面,敢问何人?诸子有知先祖身份之人,便想介绍。被先祖止住,本人乡野一书生。且闻博士来此讲学,鄙人不才,也对儒学研究一些,想与博士众书生探讨。博士方便可否?

博士没有回先祖之问,而是说,请坐吧。随后冲齐子招手,开始弹吧,完毕后,各位再畅所欲言,不尽兴不散。说完眯起眼睛,静心听齐子古琴之韵。先祖也坐下,微闭双目。顿时,黉宫内仙乐渺渺,雨滴滴落芭蕉叶上,清脆之音,犹如天籁声声。

等齐子一曲奏罢,由董博士起头,对近日所悟儒学精髓一一道来……

随后便是先祖讲儒学多年研学之悟。先祖朗声而言,儒学博大,天地之精。自古传世,我朝犹兴。治国倚重,仁心为盈。鄙人不才,对儒学之说有此心得几句。

众人皆惊。博士也不免细眼观之。心中奇怪,何人如此博学?

先祖环顾,继续言道,窃以为,诸生学子必要多多研习,以备秋闱,自古万般下品,读书唯高。我朝皇帝开科取士,目的就是遴选治国安邦栋梁之才。岂不闻:为政莫大于乎安民,安民莫难乎守令。守令之贤否,生民之休戚系焉。守令固难,而令之民近事繁尤难也。洪惟皇朝任贤,使能於守令,必慎择之又民安猗欤盛哉?

顿了一下,先祖又继续讲道,诸君研习儒家经典,目的就是做一个贤德之人,也就是做一个真正的君子,而不是小人。一旦有幸被我皇选中,出使为官一任,也可造福一方百姓。这就是儒学的核心要义-----仁。没有这个仁,一切都不能实现,